千禧四年冬,长安是寒冷的,苏妘舟放下手中的书册站起身来,打开了窗棂。口中呼出一团白气,外面的雪已经下得有些厚了。纯白的雪花积了一层又一层,离远望去,宛如一座孤独凄凉的香冢。
婢女温歌轻轻掀了布帘,进来禀着:“小姐,老爷请你过去。”
苏妘舟叹了口气,由温歌执着向书房去。一路走来,足下踏着的,是满地落叶枯枝,绣履弯弯,沾着星星点点的白雪。微风拂来时,寒梅的清幽隔了老远便嗅到了。苏妘舟紧了紧衣领,雪又开始下了。
书房里的地龙燃得很足,连琉璃灯里转动的疏影都是温的。文国公苏阔酌着江浙的龙井,抬一抬眼,对着屈膝请安的苏妘舟道:“去燃着香吧。”
檀香小座后是一座赭黑嵌螺钿山水画屏,金錾黑漆平头案前,伫立着一抹清丽的身影。女子手捧香炉,修长白净的手指间夹着一枝金簪缠枝香匙。
铜鼎里烧着花蜜香饼,氤氲梅香,拂散了满室的闷气。
苏阔搁下茶杯,对着下首的苏妘舟,眼中透出了些许不舍,千言万语却只化作一句低语:“去万佛寺走走也好。”
苏妘舟不禁潸然泪下,哽咽着说道:“爹爹尽可安心了。”
苏阔垂下了眼睑,一时间倒静默无语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苏阔挥了挥手,道:“去瞧瞧你母亲与三姨娘吧。”
出了书房,苏云舟只觉一阵寒气袭来。伸手在枝丫上掬起一把雪,将脸抹净了才往内院走去。
苏妘舟在三姨娘院前驻立了那些时间才跨步进门。妾室按理是不该有自己的厅院的,唯三姨娘深受宠爱,独女又在宫中被尊为荣妃,其居所的规格倒是与正室无异了。门廊梁柱是新修葺过的,跨进内间,布置考究。缠花紫藤木的背屏,勾连累丝嵌窗廊和剔牙勾角大方案,周围摆着五张紫檀嵌玉小宝椅。唯一一抹亮色,是案上的黄花梨点翠插屏,人物山水,古趣盎然。桌上时令果品备着,环顾四周,三姨娘并不在屋里。
坐等了片刻,方有婢子来报:“小姐,夫人与三姨娘来了。”
远远的,苏妘舟便瞧见三姨娘携着苏夫人的手走着,往昔总是上扬的眉梢如今也是往下耷拉着,一路走来气氛并无往昔那般活跃。
待入了室,三姨娘柳氏勉强扯出一个笑来:“嫡小姐。”妾室身份低微,往日里是不得直呼公子小姐的名讳的,哪怕是自己所出的孩子,在人前也是不得胡乱喊的。
苏妘舟点了点头,将苏夫人与柳氏迎上座。有人奉了茶来,是洞庭的君山银针。细瓷莹润,香茗恬然。
“嫡小姐,”涉及自己的女儿。柳氏到底沉不住气了,开口道,“往后入了宫,荣娘娘自会替你打点好一切,不必担心。”
“我自然是相信长姐的。”苏妘舟清淡的嗓音沁入了杯盏,掸掸沫子,连星点儿余香都不剩。
柳氏难得这般亲切地拉过苏妘舟的手,喃喃着:“还请你将来有了孩子不要忘了荣娘娘的帮衬才好。毕竟是一家人,你长姐虽然性子傲了些,至少两个人知根知底……”
“母亲,天冷了,咱们也该回去了。”苏妘舟将手轻轻地从柳氏手中抽出来,对着苏夫人笑得极温和。
柳氏想再说些什么,到底还是忍住了,讪讪地应和:“外面雪大,夫人与嫡小姐慢些走。”
苏妘舟余光瞥在柳氏脸上,昔日轻曼妍丽的人现在这幅模样,到底是爱女心切致的。收了收思绪,将臂挽在苏夫人臂间,向外行去。风中夹着些雪,苏妘舟的声音有些模糊:“母亲,待明日风雪小些,可愿与娓娓一同去万佛寺?”
苏夫人垂着头不言语,不知在想着什么,苏妘舟只觉她的手很凉,覆在自己手上毫无生气。“你到底是长大了,好好照顾自己。”苏夫人的声音透着哽咽,仔细听却也听出了一丝苍老。
许多人都觉得苏夫人过于懦弱,端着正室的身份却实则过着妾室的日子。但苏妘舟闻言却哑然失笑,母亲爱一个人时的坚忍,父亲不知,旁人看不明白,她苏妘舟却是知晓得明明白白。
握着苏夫人的手紧了紧,苏妘舟抬眸看了眼苏夫人。往后就算她不在身边尽孝,也得好好的。
“妘舟。”国公府门前,苏妘舟的教习夫子乔陵矶朗声唤她。
乔陵矶与苏妘舟亦师亦友,对方又是江湖有名的贤士,苏妘舟并不介意乔陵矶这样叫她。她微微露齿:“夫子。”
苏妘舟与温歌进了轿子,掀开布帘一角,乔陵矶骑着一匹高大的枣红马在前头不急不缓地走着。
不多时,便至了万佛寺。有沙弥早已在寺外候着,见着乔陵矶与苏妘舟,只道一声:“阿弥陀佛。”苏妘舟抬眼向前看去,宝象庄严的国寺,檐前高悬几盏风灯,浓郁的烟缕,浩渺如雾。堂内众僧诵经的声音声声入耳,似要将人就地净化了一般。
沐浴,素衣,净手。苏妘舟手中持着三支香,恭敬地跪在了塑金佛像的团蒲之上,闭目静思。长姐入宫三年无子,向来宠爱她的父亲依了她的言将自己推进宫去。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亲情隔天涯。乔陵矶曾问过她心中可有怨,苏妘舟只是摇头,长姐做梦都想着入宫伴驾,她有此机会,合该庆幸。乔陵矶只是吟了首诗:“朝斗壇前山月幽,师雄有梦生清愁。何时杖尔看南雪,我与梅花两白头。”苏妘舟看着屋外纷飞的白雪,只觉得浮生若梦,而眼前她倾慕无比的夫子吟的这首诗,是天下最好笑的笑话。
香灰落在苏妘舟手上,传来一阵灼痛,她这才回过神来,看向佛前的那一尊洁白如脂的菩萨相。幼年时,乔陵矶与她说过一个故事——相传很久以前某人在屋檐下躲雨,看见观音正撑伞走过。这人说:“观音菩萨,普度一下众生吧,带我一段如何?”观音说:“我在雨里,你在檐下,而檐下无雨,你不需要我度。”这人立刻跳出檐下,站在雨中:“现在我也在雨中了,该度我了吧?”观音说:“你在雨中,我也在雨中,我不被淋,因为有伞;你被雨淋,因为无伞。所以不是我度自己,而是伞度我。你要想度,不必找我,请自找伞去!”说完便走了。第二天,这人遇到了难事,便去寺庙里求观音。走进庙里,才发现观音的像前也有一个人在拜,那个人长得和观音一模一样,丝毫不差。这人问:“你是观音吗?”那人答道:“我正是观音。”这人又问:“那你为何还拜自己?”观音笑道:“我也遇到了难事,但我知道,求人不如求己。”
乔陵矶那时嬉笑着与她说:“妘舟,可见神灵的不可靠,往后遇着事了,还得靠自己。”
思此,苏妘舟抬眼瞧了瞧乔陵矶,纵然他素日再如何风流不羁,现下在佛祖面前终是乖顺恭敬的。素衣垂拱,敛眉观心。这是她的夫子,又不像她的夫子。
谁道群生性命微,一般骨肉一般皮。执香向佛三叩首,起身将香插进香炉中。日暮的钟声敲了几声,在山谷中悠悠回荡。抚一抚裙上的流苏,苏妘舟对乔陵矶道:“回吧。”
回行的路上无人言语,乔陵矶忍不住回首看了眼身后那顶精致大方的小轿,里面坐着他最得意的女学生,却是马上要入宫去做嫔妃的。
乔陵矶初见苏妘舟时还是在她五岁那年,她与长姐苏络姗在秋千架边闲聊,苏络姗明显对他这个“不思进取”的浪子表现出不屑,而苏妘舟笑得天真烂漫:“那功名有什么意思?他若不喜欢就不去求!他不喜欢这些才是好的,才是走正道呢!这古今多少王侯将相、能人贤士,你方唱罢我登场,可到如今剩下了些什么,还不是一排花冢一堆草?他不求这些多聪明,快快活活当神仙多好?”
当下他便像想找了知己般,主动去找了安国公说要留下来当教习夫子,安国公虽震惊却也没有多问,他就这样守了苏妘舟十年。如今,他的姑娘也要嫁人了。
以前也想过,这么契合他脾气的人,将来娶回家做妻子也是人生一大幸事。只可惜世事终难料,不过是为他人作嫁衣罢了。
……待续
天朝上国*胭花笑(第一章.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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