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花雪白

作者: 寻虎 | 来源:发表于2019-08-22 15:37 被阅读225次

     芦花雪白

    阿四的妹妹阿五,那个黄毛丫头,小时候像个野孩子,我见了就害怕。她会冷不丁一拳捣进你的肋巴骨,只要她不高兴就这么干。后来阿五长大了,我们不能叫她小名,改叫王玲。王玲这时候可大不一样了,不但人漂亮,个子高挑,而且嗓子也好,完全不像小时候那样粗声粗气。当然,她也不再拿拳头捣人肋巴骨,她的拳头变得好小,软软地,冰凉。

    她就这么长成大姑娘了,初中没毕业,去了北京打工。上学的钱她家是有的,可是毕竟家庭环境不好,住在地震棚里的孩子能认得几个字已经不错了。那时候她哥哥阿四在县城收废品,每个月都带钱回家,日子过得还凑合。

    王玲去北京两年没回家,有一天,她在我家墙根亮相——我家墙根那一小块地方相当于群众广场——裙子、长筒袜,发型我说不出来,我的眼睛不知道朝哪里看。当时我正上高一,没见过这种打扮,他们说王玲穿的是“玻璃丝”。这时候就有些风言风语,说她不正经,夜里和小青年在塘边谈恋爱。这是不可能的事,镇上的小青年我是知道的,我经常跟在他们后面混,帮他们拎双卡录音机。双卡录音机很重,扎手,但是我必须做这个事,否则他们不带我混。我和小青年们去老万饭店吃喝,坐着拖拉机去县城看电影,很早我就见过一些市面。不过,长筒袜我还是没见过。再后来我近距离看过堂姐的长筒袜,卷成一团放在床头柜上,看起来像两只烂柿子。但凡有什么消息,我都会知道,何况是“自谈恋爱”。镇上的人称“自谈恋爱”为“紫檀”,现在还有人这样开玩笑,如果一对年轻人恋爱了,大人们会问“紫檀的还是介绍的?”

    王玲回来后能和谁谈恋爱呢?有一天我突然想到这个问题,这时候我已经高二了,在县城读书,周六下午回家。家里的伙食比学校好多了,吃饱喝足,我坐在走廊下的竹椅子里,突然想到这个问题。我可以看见篾匠家的围墙,常年有一些竹子搭在院墙上伸出来,那是篾匠的原料,有一次王玲就站在土墙下,那个位置平常不会有人,墙角下是一个土坡,站着会很不舒服。她挎着一个暗绿色的包,东张西望。我看不清楚她,但我觉得她很美,不敢正眼看她,只是偷偷地瞄着。她和我生分了,小时候她见到我就要糖吃,不给就对我动手。我和阿四讲故事,她总是在旁边捣乱。她回来的这段时间,我只见过她四五次,每一次只是点点头,笑一笑。她可能也看见了我,但装作没看见。

    她探头向我家门口的这条路看了看,立刻转身走了。我觉得奇怪,向大路另一头看去,只看见国营商店马主任的大儿子成兵一跛一跛走过来,他腿脚好像有一点先天毛病。成兵没看我,径直走过篾匠家的围墙。这一切我当时没多想,这个星期六的下午,天色渐暗,我突然想起:王玲和成兵在谈恋爱。

    王玲怎么会认识成兵呢?在她打工之前还是打工回来之后?只可能是打工之前,但那时她最多只有十五岁,不可能啊。打工回家后几天,就和成兵熟悉并谈恋爱,也不可能。我对着这个问题瞎琢磨,直到妈妈大声叫我。我被妈妈一嗓子唤醒,一阵酸楚的感觉向我袭来,我坐在竹椅子里没有力气起身。

    成兵的爸爸是国营商店主任,总是阴沉着脸。成兵倒是笑嘻嘻地,初中毕业后在镇上和供销社的子弟们厮混,为此没少挨他爸爸打,可是成兵妈妈心疼他,总是说成兵可怜,对成兵弟弟却很凶,气急了就打成兵弟弟,使围魏救赵之计。

    成兵的名声我是听说的,喜欢摆谱,讲究打扮,经常叫上小青年们吃喝,我在老万饭店遇见过几次。那一帮小青年和我混的这个圈子不是一伙的,更年轻,更不知天高地厚,镇上唯一的两盏路灯就是被他们用弹弓打碎的。

    成兵当兵去了,用他爸爸的话说,是“消灭四害”。这时候,我听说王玲喝了一次农药,幸好发现及时,送镇上医院给抢救了回来。再后来,我在县城闲逛,遇见了阿四,阿四和我说了妹妹王玲的事。说王玲的确和成兵谈恋爱,而且肚子给弄大了。成兵的爸爸本来就反对这件事,听成兵说预备和王玲结婚,硬是将成兵送去当兵了。

    我问:“王玲这可怎么办呢?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

    阿四说:“等我和爸爸妈妈知道的时候,王玲已经偷偷去县医院打掉了孩子。我气得发抖,跑去找成兵爸爸算账。”

    “他怎么说?”

    “这个老混蛋说他不清楚,有本事去部队找成兵问去。”

    “太不讲道理了吧。”

    “我捡起一块砖头砸老混蛋的头,没砸着,砸到他肩膀上了,也够他受的。”阿四说到这里,好像气力用完了,颓然靠着墙滑到地上,两腿伸直,眼睛里空空洞洞。

    我推了推阿四问:“这气就这么忍了?要不我喊人打这老家伙一顿。”

    阿四好半天才吁了一口气说:“他让供销社给我爸妈施加压力,你也知道我爸妈是临时工,说辞就能辞。”

    “这种坏点子他也能想得出来!”

    “这口气就这么咽下了……不行,最近成兵要回家探亲,我要找他算账。”

    “你怎么知道的?”

    “他的那些狐朋狗友说的。”

    “王玲会不会不希望你这样做呢?”

    “她是不希望,抱着幻想呢。天天在家里哭唧唧地,早就和她说过,那种不三不四的人少往来,她不听。也怪我,回家次数太少,没有看紧她。”

    我们说话的地方是县邮政局,现在下班了,锁门的大檐帽看了我俩几眼,想说又不敢说。我扶着阿四起身,要送他回废品收购点。他眼睛红肿,我这才发现他不像我印象里那么高大,两条腿瘦的像麻杆。这两年我只见过他一次,还是春节拜年,没说几句话,就被我妈带到下一户。他还没满十八岁呢,为什么印象里我总觉得他是个大人?

    我本想问成兵既然想和王玲结婚,离开王玲也不一定是他本人的意愿,话没有说出口,阿四骑着自行车悄没声息地走了。

    放寒假了,公交车进入舒心镇地界,天空下了雪。早雪生出一种虚幻感,镇头大马路似乎翘起了头,直指青灰色的天空。我穿行在鸭绒般干燥的雪花丛中,恍然想起有一次和阿四、阿五去芦花荡的情景。     

    野鸭在芦苇深处扑棱着翅膀,一两声雀鸟的尖叫忽远忽近。我看见阿五穿着一件花衬衫,那是她妈妈的衣服改成的,有些小。我们在找一只小野鸭,刚刚在一块靠岸的干泥地上啄虫子,它像一只毛茸茸的灰色小球,跌倒了又爬起来。一只金龟子模样的虫子绕到它身后,它一着急来了个急刹车啃了一嘴泥。我们仨吃惊地看着小野鸭,愣了半晌,直到它钻进一丛芦杆中,传来水草簌簌的响声。“追!”阿四喊道。我们仨挽起裤脚,脱了鞋子,跨进软软的沼泽。阿四不见了,阿五兴奋地向幽暗的深入迈进,我跟着阿五小心寻找落脚的地方,泥水发出咕叽咕叽的声音,锋利的芦苇叶划破了我的脸。

    阿五在喊叫,带着凄惨的哭声,我能看到她花衬衫的一小块。泥水将我卷起的裤脚褪了下来,我手脚并用爬向阿五。她扭过身看着我,没再哭,披头散发,眼睛睁得老大。“别怕别怕……”我说,距离她还有三四步远,让我喘口气。她仍然睁着一双大眼睛,眼眶里溢满泪水。她的双腿膝盖陷在一汪清水中,那只小鸭子嘎嘎直叫,绝望地在水坑边缘来回逃窜。我看见一只巨大的鸭子在高高的芦苇尖上扑扇翅膀,疯狂地怪叫,将芦苇叶扇得哗啦啦响,芦花雪白,浮在我眼前。我向水坑小心地探过一只脚,太软了,换了几个地方,终于找到一处草叶茂盛的地方落脚,伸出右手,阿五也伸出泥乎乎的右手,我勾住了,慢慢拉她。她的手湿滑,柔软,就像我现在抓住的样子。

    “王玲……”她伸过来一只手,我握了握,她没让我松开,而是攥紧了我的大拇指。

    “我叫阿五,不要叫我王玲……不太习惯。”她说。

    我看着她一枚雪花在她刘海上一点点缩小,化为一滴露珠,她的头发像一张枯萎的荷叶,这枚露珠来得太迟,消失不见了。

    “你这是去哪里呢?”问我,又补充道,“我放假了,到我家玩吧。”

    她眯着眼看着我,露出微笑:“你肯定能上大学,上了大学,再不要回来,舒心镇不是好地方。”我无言以对,大拇指从她汗津津的手中脱了出来。几个大人和小孩在大马路边仰头望天,我抬眼看向国营商店的黑色屋顶,似乎能闻到酱油缸的浓烈气味。

    “我听说阿四把成兵给砍伤了?”阿五已经背过身,她穿着一件男式风衣,身体像是被锁在衣服里。她侧过脸,我只能看见她小巧的鼻尖,她说:“我要出去了,再也不回来了,你保重。”她扬起了手,指尖没有过肩,朝候车点走去,斜斜的雪花密密匝匝将她米黄色的背影缝进了灰蒙蒙的背景里。

    我再也没见着王玲,那个小名叫阿五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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