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盏灯 愿做一个不忘初心的爱书人
六年以后,王心已经上了小学二年级,她四岁开始上学。王小国已经十四岁啦,十四岁的王小国上了初一。刘芳说王心的实际年龄不好确定,她就按照她捡回王心的那天算,算到现在,王心刚好六岁。王心过生日的时候,刘芳早上在煮饭的锅里放进了一枚滑溜溜的生鸡蛋。王心趴在桌子前认真的剥着鸡蛋壳,她把鸡蛋壳放在铺着一块瓷砖的桌子上,她说:
“妈,你为什么只煮了一颗鸡蛋呢?为什么不煮两颗鸡蛋或者三颗鸡蛋。”
刘芳把一瓢凉水倒进铁锅里,她咯咯咯的笑起来,她把两条细眉毛都笑弯了,她笑弯了眉毛的时候用一种大人对小孩说话的口吻说:
“傻孩子,鸡蛋是一个个的,不是一颗颗的,说一颗颗的是星星,是树,是草,是……草籽。鸡蛋不用颗来计算,用颗计算的不是鸡蛋,用颗计算的是石头。我只煮一个鸡蛋是因为你哥哥王小国不在家,如果王小国也在家我才会煮两个鸡蛋。”
王心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她把白嫩白嫩的热乎乎的鸡蛋捧在手里,她看着刘芳说——妈,这个鸡蛋给你吃。刘芳说妈不爱吃这东西。六岁的王心就已经很懂事,她把蛋白吃掉了,她把蛋黄给了刘芳。
六年之中,王真国改行成了一名建筑工人,他跟刘芳说不改行就要饿死了,不改行就活不下去了,不改行全家都要流宿街头啦。王真国说这些话时天正在下雨,雨珠砸在花草树木上,砸出了一片啪啪嗒嗒的声音,那些啪啪哒哒的声音落在刘芳的心底,让她多了几分忧愁,她不知道自己是因为潮湿的天气忧愁,还是因为贫困的生活忧愁。
王真国外出干活的时候,刘芳就在家里照顾王心的生活。当王真国还干着刷墙工作的时候,刘芳经常抱怨说——你只会刷别人家的墙,你把别人家的墙刷的再怎么漂亮那也是别人家的墙。她伤心的擦擦眼泪——我们娘仨一个月才能吃上一顿肉,我们早晚都是咸菜和稀饭,偶尔吃上一顿饺子两个孩子就高兴的又蹦又跳。刘芳伤心的说出这些话,王真国无奈的垂下头,他看着外面灰色的雨线一根根落下来,砸在水泥地面上碎成无数瓣。他决心要去换工作了。后来王真国就换了工作,他跟着一个远房亲戚去了工地,他刚到工地的时候心里是无限的酸楚,这里虽然和他以前刷墙的工作环境差不多,甚至比他以前替别人刷墙的工作环境要好,没有了石灰油漆刺鼻的味道,但是陌生的环境让他感到了一种生存的艰难,他在艰难的岁月里卸掉了浑身的铠甲,他不再是带着尊严干着刷墙工作的一个普通人了,他成了众多工人中普通的一员,他时时刻刻都要担心脚下,他在用生命挣钱。这是真正的血汗钱。
刘芳和王真国经常用诺基亚牌手机通电话,刘芳询问着王真国的生活状态,王真国询问着家里的柴米油盐,他多次叮嘱刘芳,叫刘芳不要省钱,在生活上不要细,不要耽误了两个孩子长身体的黄金时间。他们说完这些就要挂电话了,刘芳说注意安全。王真国说注意身体。
有一天的下午,王心放学回来了,她把粉红色的书包放在一张小凳子上。刘芳每天给她梳两根羊角辫,她圆圆的脸蛋总是红扑扑的。王心一放学回来就要叫一声——妈。刘芳在厨房里炒着鲜嫩的青菜,她提着水淋淋的竹筐叫王心,她的声音像是在油锅里炸过一样,又焦又脆。刘芳用焦脆的声音高声喊着:
“王心,你在干嘛?”
“我在写作业。”王心把两根羊角辫抬起来,仿佛她一抬头就能碰撞到刘芳焦脆的声音个焦脆的目光。
“——王心。”刘芳再次叫喊到。这时候王心已经走到了厨房门口,她看到刘芳焦黄的脸笼罩在白雾一样带着温度的水蒸气里和锅缝边窜出来的油烟里。
王心依旧站在厨房门口,她头上的两根羊角辫像两棵细弱的小树苗。刘芳告诉王心去村外的代销点里买瓶酱油,并用油腻腻的手指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同样油腻腻的面额二十的人民币。王心把人民币捏在手里就出门去了。刘芳用焦脆的声音叮嘱王心路上小心点,她说她最近右眼皮总是跳,她说左跳财,右跳灾,她偏偏是右眼皮在跳。王心冲着刘芳笑了笑就走了,她走到门口时又回头冲刘芳的背影笑笑,刘芳没有看到王心在对着自己笑,她只看到小树苗一样的两根羊角辫在门口跳跃了一下后就消失了。她希望王心能够在她烙油饼之前把酱油买回来。
王心出了门就顺着大路往卖酱油的地方走,她一侧脸就看到了铁青色的山头上金灿灿的阳光,她还看到了身后的房屋都变成金色的了,她心里想太阳真美。路上的人并不多,只有偶尔骑着自行车的人,骑着电动车的人从她身旁经过,他们经过的时候都会带起一股细小的气流,这股细小的气流夹杂着烟草味和汗液的味道变成一小股暖烘烘的风扑到了王心的面颊上。王心在路上慢慢的行走着,夕阳的光和热一点一点从树梢中漏了出来,像快燃尽的蜡烛一样,她看到自己有着两根羊角辫的影子被山头上金灿灿的光芒拉得很长,她的长影子铺盖在大路一旁的田野里,她每走一步她的影子就跟着她走一步。王心想起了王小国带着她来这样的田野里放风筝,风筝是她和王小国一起做的。那时是三月的某一天,有风,风从草尖上,从树梢上,从油菜花田里拂过去,掀起金黄的波浪,掀起碧绿的波浪。空气里是树皮青草和油菜花的气息,这样的气息新鲜又有营养,王小国吸着这样的空气教王心一首小诗。他念一句,王心就跟着学一句。他教完了才发现他把诗里的字读错了一个,他用黑黑的像小兽爪一样的手摸摸自己滑溜溜的脑袋,他不好意思的说——妹妹,我读错了一个字。王心坐在长着青青野草的田野里,草尖搔弄着她的脚踝,又从她的腿缝中间调皮的窜出来。她把风筝搂在怀里,她说——哥哥我不怪你。风筝的骨架是用毛竹做的,骨架上用面粉糊了一层薄薄的白纸。王心用铅笔在这层白纸上画了四个人,她指着铅笔人物告诉王小国,她说:
“这个胖胖的高高的是爸爸,这个长头发的是妈妈,这个扎着小辫子的是我,这个尖尖脑袋的是你。”
王心和王小国在三月暖和的风里放风筝,他们不停的跑来跑去,他们跑来跑去时看到自己的风筝被风轻轻的托起来了,但是怎么也飞不上去。他们以为是有房子有树把风给挡住了,他们不断的变换场地也没能把纸风筝放起来,纸风筝上面的铅笔人物在风中抖动着,把新鲜有营养的空气割裂成无数碎片。
王心走在金灿灿的大路上,她朝田野那里望去,那里没有王小国,王小国上学去了,他只有每周五才会回来。王心看到金灿灿的田野那边站着两条狗,夕阳同样把它们的影子也拉的很长,它们的影子也铺盖在青草悠悠的田野上。王心看到了它们,它们也看到了王心。王心知道这是两条兄弟狗,不管去哪里它们都在一起。它们都有着光滑的黄色皮毛,金灿灿的夕阳让它们兄弟俩看上去光芒四射,浑身流光溢彩。兄弟狗嘲着王心汪汪的叫了两声,它们的声音都很响亮。王心不再看它们,她还要去替刘芳买酱油,她想着刘芳在家一定等得着急了,于是她加快了脚步。
不知过了多久,王心还没有回来。刘芳已经做好了饭,她在家里等着王心回来,她去门口看了好几回都没有看到扎着两根羊角辫的王心。刘芳心想天都快黑了王心怎么还没回来。刘芳走进了厨房,她从厨房的那扇大窗户上看到了窗户外面有人在走路。她们看起来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做一样。因为她们走的很快,她们干瘪的胸脯因为走的太快急促的起伏着,刘芳似乎还听到了她们急促的喘息声。一个又一个人从窗户前走了过去,从刘芳的视线里走过去,又有一个人走过来的时候,刘芳趴在窗户上,她的声音已经不焦脆了,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她用平静的声音问那个人,她说:
“喂,你跑什么。”
那个人说:“我没跑。我在走。”
刘芳说:“你走那么快做什么。”
那个人说:“你还不知道吗?大家都去了,她们说前边的水塘淹死了一个孩子,她们都去了。你为什么不去。”
刘芳心里一悸,她害怕的问那个人:“死了一个孩子?多大的孩子!什么时候的事情?”
那个人停下来,他看到窗户边刘芳惊慌的脸,他想了一下说:“多大呢……嗯……和你家王心那般大,应该,今天晚上的事,我也是听别人说的,我听人说塘里飘着一个孩子,有人去捞,不知道捞上来了吗,这会儿大家都去看了,还没看到塘里飘着的是谁家的孩子……”
那个人说完就走了,重复着他之前走路的姿势。刘芳两眼发黑站在窗户前,她的心脏像是要从嗓子里跳出来了,她感到呼吸困难,脊背发凉,两腿发软,她颤颤巍巍的离开了窗户前,嘴里呼喊着王心的名字。她发疯一样跑起来,刘芳因为两腿发软使她看起来不像是在跑,而像是在走。一股巨大的悲伤涌上她的心里,她的牙齿在她的嘴巴里互相碰撞着。当刘芳赶到那个人说的水塘时,那里已经聚集了很多群众,有的刚从地里干活回来,有的刚吃完饭从家里回来。这些人有的是刘芳那个村子的,有些人是外村的。那些群众像苍蝇一样围在那个并不算很大的水塘边,他们议论的声音像苍蝇发出的嗡嗡声。刘芳哭嚎着扑进人群里,她双膝跪在草皮上,她满脸都是泪水,她用泪水模糊的眼睛看到了有两个强壮的男人穿着捕鱼时才穿的黑色水衣下到了淤泥堆积的水塘里,水齐着他们的胸脯,他们一点点向着冰凉的水面上漂浮着的孩子靠近,群众们大眼瞪着小眼紧张的看着那两个男人的动作,他们的眼里一半是同情的感情一半是悲伤的感情,他们的嘴巴里不断的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他们说——谁家的孩子真可怜。刘芳的哭嚎声让那些咿咿呀呀的声音显得非常渺小,她悲怆的声音绕过人群绕过树木传得很远。夕阳已经落下去了,在大山青黑的巍峨身躯里透出温柔的橘红色,那是西边最后的光和热了,但是那些群众都知道在地球的另一边,一轮红日又会缓缓升起。
就在刘芳还悲伤的痛哭,一遍又一遍的呼喊着王心的名字的时候,群众里认识刘芳的一个人说:“刘芳,你别哭了,你看那是王心吗?”
刘芳的嘴唇上挂着鼻涕眼泪,她擤了一把鼻涕后歪歪扭扭的站起来,她看到杂乱的人群后面在一棵树的下面有一个扎着两根羊角辫的小女孩正慢慢的走过来,刘芳哑着嗓子欣喜的告诉群众:“是的,我认得她头上的羊角辫,那两根小树苗一样的羊角辫是我给她梳的。”
群众中另一个对着王心大声叫道:“王心,你还走那么慢干什么,你应该快点跑过来,最好是走过来,你妈以为塘里淹死的是你,你妈把天都哭黑了。”
王心低着头穿过人群,她像犯错了一样压低声音对刘芳说:“妈,我把酱油瓶摔坏了,我不敢从大路走,我就从小路走回去。我回去的时候叫你,你不在家,我问人家你去了哪里,他们告诉我说这里淹死了一个孩子,他们让我来这里找你,我就来了。要是我不走小路,你就能看到我了。”
王心说完就呜呜的哭起来,她用脏脏的袖口擦眼泪,她哭着说:“妈,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想打破酱油瓶的!”
刘芳把王心拉到身边,她善意的对看见王心的那个人说了一句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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