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了?”
“嗯。”
“外面没啥事儿?”
“没事。”
“你脸色咋这么白?”
“没事。”
“洗洗手,吃饭吧。”
“好。”
司马红洗了手后便呆呆地坐在院子里一块粗糙的石头上,脸暗暗地白着,一块更大的石头上摆着一碗捞面条,悠悠地冒着热气。他很没有胃口,但他打算一口一口地吃掉这一碗饭。妻子小心地给她送来一碗面汤,不出声地搁在了石头上。“你也赶紧吃吧。”司马红淡淡地说。“好。锅里还有,我再给你盛一晚吧?”妻子关切地说。“不用了,今天不饿,一碗就够了。”妻子也不说话了,踩着夜的黑到厨房里了。四周也都默着。槐树顶丫丫叉叉,冷静地在地面投出浓的黑影,像鱼样,泥鳅样。司马红快速地吸着面条,不停地翻动操纵着槐树着一样的筷子,啪啪啵啵。声音起来了,飞着,旋着,好像月光的白气挂在槐树枝,亮闪闪地,又都穿透了枝条,向着更远更高处不知名的深黑压过去。很快,那碗里只剩几根短小的白虫样的面条黏在壁上了。
他站起来,去屋里转了一圈又出来,高声说道:我再出去一趟,一会儿就回来。面汤冷下去了,他一口没喝,僵在石头上,似乎就是石头一样。妻子的手也僵在碗沿,她想站起来望一望,但终于没有起来。
司马红一脚踏出了大门。
现在他终于慢慢地舒了一口气。他感到自由就在那白气里,月光融在那悠悠的短暂的白气里。他张开手,仰起头,寂静地走。藏在杨树里风这时也动起来了,送来了白哗哗的月光声,月光的叫在每一片深黑的叶子里,还有枝叶聚成的屏障中。他的手臂碰到了月光的嘴,冷不丁被咬了一口,赶紧用另一只手抚了抚,然后任凭月光的嘴在他身上咬。他看见它们一个个在地面上跳来跳去,红红地,非常奇异,一口含着一颗宝石,跺地,踢石头。
他流泪了。
他止不住地流泪了。
泪水像一块磨石从他的脸上拉下来,灼得脸上裂出了几道口子,似乎有血渗出。这时,他才看见月亮迟重地挂在空中,硬硬得似乎要要掉下来。那是黄色的月亮,像一头蹲坐的老黄牛,不时哞哞地叫,叫声响遍整个村子,传得很远很深,叫醒了一些一生都在土地中的人们,也催眠着另一些一生都在土地上的人。他揩去满脸泪水,突然快速走起来。
下到河滩,他听到蛤蟆呱呱乱叫,蛐蛐深细地长鸣,河中水草淡淡的腥鲜钻进他的鼻孔里。他一脚踩入了小河,流水冷得他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渐想起小时候和许多伙伴从河边那棵大核桃树上摘来核桃,在这小小河中清洗的场景,核桃的青皮磨黑了白亮的石头,染得他的手又涩又黄。他趟过了小河,忽见脚下一只懒懒爬动的蛤蟆,他的心不免生出几丝恐怖。竹林里风声哗哗,许多叶子又被吹落到了地上。他当即一跳,越过了一个小土堆,在竹园边上一脚猛踢,呀地一声,一根细长的竹子落到地上。他蹲到竹根处,用力地扭转了几下,又找到这根竹竿的中部,一脚踩着,一手握着一端,用力一起,竹叶茂盛的一段便留在地上。
他手握一根比他还高的竹竿继续继续往对面山坡上走。山路上长着许许多多茂盛的植物,他用竹竿狠劲打断狗尾草、枣刺和其他许多他也认不出的植物。他的每一声击打响出了愤怒,怯怯的愤怒,愤怒声哗哗地飞进他的耳朵里,他心里一阵惊异,而嘴唇已笑出了声,那种笑让他自己也感到奇怪,恐怖,当两滴泪悬在眼眶上的时候,他的笑就凝在冷硬的脸上了。他忽而觉得背后有什么,他猛地回头一看,竹竿迅速呼地飞出一阵风,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有,四周围着寂静和黑,让他突然间不知所措。他想起来他小时候手刀一样握持一根木棍子从山上冲下来的英姿,每一棵植物都是他想象的敌人,他一刀下去,敌人立倒,空气中迅速弥漫迸溅的绿色汁液的腥鲜味儿香甜味儿,他浑身大汗淋漓,然而十分快活,十分振奋。他想到这儿时候后面就又蹦起了一层麻,他的眼窝变得更深了,火光一般,似乎看到了那些隐藏在昏暗岁月里的鬼火,也似乎洞穿了眼前的黑暗。他脸上飘过一股笑,借着这笑,他硬硬地走上去,竹竿仍像之前撩拨着各色植物,为他赶出一条仅容一身的小道来。
他终于来到山坡上。
孤零零的山坡,一个人也没有。
他双腿忽而软了下去,一手扔了竹竿,便重重地跪了下去,对着一豆腐块样的坟头跪了下去,于是整个世界就都只听见一声膝盖磕地的感觉,也就都寂静了。一切显得惘惘然了。
但他终于低低地吼哭着了。不远处是牛村仅有的一棵沙梨树,每一年春天一树白花,秋天都结出小弱的沙梨,又甜又涩。现在是黑黑地僵立在坟头附近了,丫丫叉叉的枝条就像饥饿的人伸向天空的手臂。
司马红不停地念诵着:“文妹呀,我对不起你……”说一句就朝她的坟头捧一把土,说一句就捧一把黄土……山坡就都是司马红哭吼的念诵声和捧土堆土的厚重声,月亮此时也更加亮,溶溶地冷下一层雾气,包围着整个山梁了。
第二天,早起的人给牛割草时,发现司马红已经死在坟头上了。他趴在上面,双手深深地插入隆起的土中,胳膊紧紧被一圈土聚着,灰黄的颜色渗在肩膀上脸颊上,神色很安详。他的胸口插着一根粗糙的竹片,从胸口处流出的血在地上荫出了一片黑红的大坑。苍蝇疯狂地吸噬着那片殷红的血,在他身上嗡嗡地爬来爬去。成千上万只蚂蚁正举行着大迁徙,占据了一条小道。天空浓云密布,人们知天要下雨了。农历七月七日的雨终于在七月八日瓢泼似的从天上降落。小孩们望着天空,痴想着牛郎织女一年一次的相会竟然会这么痛苦。
(2019.8.6.二)
心得:在景物描写中存在一种随机性,这种随机性是为了与心理感觉保持应和,同时随机性之间元素的流转也总显得自然。
只要在前几句里建立了某种自信,那么这种自信是会充分打开你的感觉的,于是你可以自然地流畅地生动地写着,而并不必担心写作的是否真的很好。(这是通过几个具体特异生动富有创造性和引发性的句子打开自己整个的写作。)
写作并不仅仅靠理性分析的,可以理性先分析透彻,然后放一段时间,让这个自己已经十分熟悉并深刻理解的材料在时间中焕发出诱人的趣味和光彩再去写。这时会写得非常顺。(我写司马红上山坡那段就是先进行理性分析,然后放了一段时间再去写。这就是我说的那个需要突破的环节。)
感觉具有有一种奇异的创造性,自动地衍生着超自然的合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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