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两个女孩子相爱了
1
跟她再次见面，那已经是多年以后的事情了。
她跟一个男人牵着孩子，从商场里拎着东西走出来，脸上流露出来的幸福，像冬日里的暖阳，透露着一缕缕炫目的光芒。
我跟她迎面走来，她飘逸的长发扫过我的脸颊，我暮地回头，她已经跟我擦肩而过。
虽然她那毛茸茸的短发换成了瀑布般的长发，虽然她的脸上褪去了少不更事的青涩，我还是在人群中，一眼便认出了她。
我想要上前跟她问好，但是脚底似有千般斤重，让我挪不开步子。多年来隐藏在心底的那种彷徨，牵挂，还有愧疚一起涌上心头，刹那间堵住了我的口。
我看着她一点点的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再见亦或不见，对她而言都是一个不堪的过往。或许这些年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愈合了自己满身的伤疤，我又怎能如此残忍的再次帮她揭开！
2
九月份的校园里，带着初秋的清爽，依然甩不开炙热的阳光。
学校的老榕树上，绿油油的叶子密密麻麻，阳光透过它投射下来的斑斑点点，成了学校里别样的景观，学生们就在这棵榕树下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
我是高一刚入学的新生，对这个诺大的校园充满了好奇，也带着莫名的紧张。父母帮我安顿好住宿以后，我就在校园里四处溜达，最后溜达到了厕所里。
也是在那个地方，我认识了名字叫江小白的女孩。
我刚要踏进厕所，抬头的瞬间我们撞了满怀，我“啊”的一声，“同学你是不是走错门了？”
她一点都没女孩子的矜持和羞涩，反而像个坏小子一样，流露出不屑的神情：“没有啊！”
我惊魂未定，小心翼翼的上完厕所，出门又看到了她。
她留着板寸，鹅蛋形的脸盘上，有一双欢脱的大眼，黑黝黝的眼珠跟洁白的肌肤形成鲜明的对比，更显得干净和爽朗。偌大的衣服挂在她瘦小的身体上摇摇晃晃，她双手插兜，歪着头，那样子像极了香港电影里的小混混。
我想，如果她是个男孩子，一定会有很多女孩子喜欢吧。
3
她站在不远的地方跟我打招呼：“同学，交个朋友呗，我叫江小白，你是哪个班的？”
我红着脸走过去：“咱俩一个班的，我在班报上看到了你的名字！”
第一次见到这样与众不同的女孩，我对她充满了好奇，我们交换了彼此的信息，从此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十六七岁的年纪，友谊很单纯，只要觉得能够在一起玩的很开心，就会对彼此产生依赖。就像我跟江小白一样，她会帮我打水，也会早早的摸到食堂，为我占一个位置。
她从家里带了好吃的食物，也会为我留上一份。班级里的值日活动，她也会跟我一起完成。甚至是我被欺负了，她都会第一个跳出来为我出头。
我们从未并肩而行，她总是喜欢倒着行走，这样就能跟我四目相对。她嘻嘻哈哈，开心的笑声，几乎成了我缓解学习压力的良药。
就这样，我享受着江小白对我的好，她享受着我的默默追随，我们安安静静的度过了高一。
我跟江小白的认识是纯属偶然，但又觉得是冥冥注定的。我们的性格一个是安静如水，一个是热情似火，就像两个永远无法相交的平行线，可在某一天就这样相互吸引的靠在了一起，而且还建立了深厚的友情。
4
高中的日子总是在枯燥中重复着乏味，但又不得不让人紧绷着身上的弦，奋力的拼搏。而我顶着“成绩优异，能被保送”的光环，更是不敢肆意妄为。很多的时候，我都忘记了我是为自己而学，还是为不辜负家长和老师的期望而学。
但是江小白不一样，哪怕成绩烂成了泥，她都是那个能把眼角笑的眯成了线的人。我不明白，同样是年轻的生命，她怎么就可以这样的肆无忌惮。
高二分班了，她选了文，我选了理，我们虽然能天天见面，但是真正相处的日子也少了。
我害怕没有我的监管，她那提升了一点点的成绩，又溜了回去，我就苦口婆心的劝导她：“你把头发留回去吧，变成女孩子该有的样子，好好用心学习。只有这样，我们才不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后悔自己提前蹉跎了自己的青春。”
她有些恼怒：“要你管，你要觉得我这个差生跟你不是一个档次的，你可以不跟我玩！”
那是我们的第一次争吵，我为她的不可理喻而伤心，她为我的不理解而生气。
接下来，我们将要迎来分班后的第一次的模拟考试，我全新全意的准备，无暇顾及我们之间发生的不愉快。
那年，两个女孩子相爱了
5
大概有半个月的时间我们没再联系。
这天在食堂吃饭，我碰到了她跟另一个同学在一起，欢声笑语直入我耳。不知她是真心欢喜，还是故意说给我听，总之是在我走后，她才停止了自己喧哗的声音。
我有些生气，走路的时候没注意，一下子摔倒在地。刚好她迎面走过来，轻轻的扶着我做到板凳上，她帮我揉揉脚踝：“学霸的眼睛一般都是长在头顶上的，你以后走路可得小心点！”
我看着她紧张的模样，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对不起，你还生我的气吗？”
“哎，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我是谦谦君子，岂能跟你一般见识！”她就像古人吟诗颂词那般摇头晃脑，竟也是满口荒唐言。
6
那天晚自习过后，江小白约我操场上见面，那是我们和好后的第一次单独相处，却也是最后一次。
昏暗的操场上，有宿舍的灯光漏出来，星星点点的格外好看。江小白还是穿的那么潇洒，宽松的牛仔裤搭配素色的衬衫，一双小白鞋在黑夜里更加耀眼。
我就这样看着她，心里有些紧张，或许是这样光线下的她，帅的别致。我突然在心里想：如果她是个男孩子，我可能会义无反顾的爱上他。
她像刺探到了我心里的秘密一样，开口说：“我要是个男孩子就好了！”
我抬起期待的眼神：“为什么？”
“男孩子多好啊，可以被父母喜欢。这样妹妹不会被送人，妈妈也不会离家出走！”
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小到我几乎听不到。一直以来她都很开心，却从没想过她只是用开心来掩饰内心的支离破碎。
我第一次有了想要打开她的心，认真窥探一番的想法，“如果你愿意，能不能说给我听？”
我们走累了，她拉着我走到操场的主席台上，我们席地而坐。
她说：“我出生在一个很普通的农村家庭，爸爸和爷爷奶奶的重男轻女的思想特别严重。我出生后才过半年，妈妈就又怀孕了，可当妹妹出生的时候，他们看到又是一个女孩子，就偷偷的送人了。妈妈受不了这个打击就跑了，从那以后我就跟着爷爷奶奶生活。
我的爸爸常年在外打工，我见不到他，也见不到他赚的钱！我的学费都是爷爷奶奶拼了老命攒起来的，所以他们也不怎么喜欢我。哎.......其实我这个学，上的特没劲！”
她别过头去，用手擦了一下眼睛里的泪，接着欲言又止。我看着她，就对她产生了一丝怜惜。
很多人都会带着原生家庭的痛，在自己的人生里不断找寻那个能够愈合伤口的方法。就像江小白，她渴望得到认可，渴望父母的爱，她就会把自己变成父母想要看到的样子。哪怕是自己不喜欢的，还是会在得到片刻的欢愉之后，让她一次又一次的沦陷。
那一晚，我把她揽在了我的肩头，我用自己的脸贴在她的发丝处，感受她的温度。我心里有一处是那样的悸动，甚至超出了我们之间的友情。我忍不住吻在了她的额头，很轻，连她都没有察觉。
我知道江小白早已经住进了我的心里，就像我一直寻找的始终无法企及的自己。
7
第二天去上课的时候，我们就成了学校里的新闻人物。
因为，昨天夜里有人拿手机，拍下了我们的亲密动作，昏暗的灯光下，江小白倚在我的肩头，我侧脸看着她，刚好就出现了照片里我们在接吻的角度。
这个发现简直成了学校里的一次盛大的狂欢，给压抑的高中生活，带来了集体高潮。一路上我们被指指点点，就像做了见不得人的勾当，终于被昭然若揭了。
我和江小白被老师叫到了办公室，老师把照片甩在我们面前。我不可思议的看了一眼，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可是咱们学校钦点的可以被保送的优等生，你看看你这是做什么！简直是道德败坏！你，你真是气死我了，你妈妈正在来的路上，你跟你妈妈好好谈谈吧.......”
紧接着他又看向江小白：“你看看你还有女孩子的样子吗？吊儿郎当，跟个市井混混有什么区别！”
“之前就有同学像我反应，你们的关系不一般，我觉得两个女孩子关系亲密一些能有什么，没想到你们的心理居然是这样的扭曲！”
我吓的哭出了声：“老师不是你想的那样的？我们就是好朋友！”我又用手拉了江小白的衣服，想要她也跟老师解释，可是她就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
8
这时，妈妈也循着老师的声音赶来，她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事情。看到我一直低着头哭，妈妈就把我拉到了身边：“老师，孩子到底是怎么了？”
班主任把照片递给妈妈：“你自己看看吧！”
妈妈拿着照片，眼神里全是诧异和惊恐。她的观念一向比较守旧，她不相信自己的女儿居然会做这样的事，更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在女儿身上！
“孩子，那个男孩是谁？”妈妈厉声呵斥道。
我小声回答：“那不是男孩，是江小白！”
“谁是江小白？她吗？”妈妈扭过头来看了一眼，又看了看手里的照片，然后一巴掌甩在了江小白的脸上。
“你看看你不男不女的样子，把我女儿都带坏了！”
顿时，办公室里一片安静。
江小白被打不服气，一下子扑到妈妈身上，她们两个纠缠拉扯到了一起。我吓得一动也不敢动，只能在那呆呆的站着，最后还是老师把她们分开的。
妈妈把照片摔在老师的办公桌上：“老师，你今天要不把那个江小白开除，我孩子就得转学！这是什么不良的风气，好好的孩子送到您这里学习，没想到居然学成这个样子！”
班主任一改之前的严厉口气，扶了下眼镜：“家长您先别着急，我肯定会严肃处理的！”
那天妈妈把我拉回了家，临走时我看了眼江小白。她还是一头毛茸茸的短发，脸上因为老师和妈妈的羞辱，变得煞白，就像全世界都失了颜色一样的颓废。
我很想跟她说点什么，可是一切来的太迅猛，来不及解释，就已经被定格了命运。
8
很快，学校召开了师生大会，这件事情作为典型的恶劣事件，提出了通告批评。
事情也从最开始的一段不伦的恋情，直接转变成了江小白是个不男不女的坏学生，带坏了学校的学习风气。
她就像一个被扒光了衣服的女孩，赤裸裸的站在了老师和同学的面前。
有人说，她心理有疾病，天天穿的像个男孩，是个同性恋。
有人说，她从来不在女生宿舍睡觉，都是跟男同学混在一起，早不是什么干净的人了！
还有人说，她妈就是同性恋，她都不知道是从哪捡来的野孩子。
她面对这些恶意中伤，不辩不解，气急了就会跟对方撕咬在一起，可是无论事实如何，她永远就是事件的始作俑者。
而我在听到这些杀人于无形的话语时，是多想站出来义正言辞的为江小白说点什么，但是骨子里潜在的自私和怯懦，始终还是让我无法迈开那一步。
我知道在这一场闹剧里，我带着“优等生的光环”自动的屏蔽了这些恶语相向。仿佛我是那个被江小白拉进深渊里的弱者，每一个可以诋毁她的人都是能够拯救我的骑士。
我逐渐的扮演起了无辜的受害者，甚至在这样一个偷来的角色里得到了一点点的安慰。
因为我做不到江小白那样的洒脱随性，我接受不了父母对我失望的眼神，更不敢辜负老师的殷切期盼。
可是江小白呢？她搭上了自己的未来，才换来了这件事情的终结。终于在那个被同学扔出被褥的那一晚，她从宿舍逃走了。
江小白，被迫开除了！
9
过了很多个日日夜夜，我鼓起勇气，想要去看看她。我是走了很远的路，才找到江小白的家，那里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破败。
三间老式的瓦房并排在一起，四周是栅栏，种了很多菜，还有一只慵懒的狗躺在院子里。
我站在门口，喊了一声“江小白”没人回应，紧接着大狗开始汪汪的叫起来。这时，我听到开门声，我看到江小白从屋里走出来。
她看起来又清瘦了不少，头上的短发开开始长长，因为没有修理显得杂乱不堪。我看着她，内心是五味杂陈。
她有些冷漠：“你来干什么？”
我拉一下她的手腕，她吃痛，这时才发现她的手腕上缠着纱布。
我说：“你怎么了？对不起！”
“想死了，一了百了，你看老天都不收我！”她举起胳膊，脸上是一阵苦笑，“你不用太内疚，其实我也不想再上了，爷爷奶奶年纪大了，我该照顾他们了。”
接着她的语气变的轻快起来，“我都想好啦，再过一个月我就出去打工！想想自己能赚钱，想买什么就买什么，该是多么爽的一件事。”
我看着她想哭，她看着我想笑，最后我们一起笑了起来。
她拍我的肩说：“谢谢你，这两年的高中生活我很开心，从小到大，谁都不喜欢我，是你让我觉得自己是个有优点的人，给了我很大的鼓励！”
那天，我留在她家吃饭，江小白给我煮了一碗鸡蛋面，虽然没有多余的材料装饰味道，但却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面。
我一口一口的吃着，想象着未来她会走的路，想象着她独自走过的每一个黑暗，想象着她愈合的伤疤被无情的揭露，我的心就会被揪在一起。
我真的想为她做点什么，可那个时候的我，始终是无能为力。
10
跟江小白一别就是十年，我经历了高考，上完了大学，后来参加工作。
有时候我会在忙里偷闲的时候想起她，有时候想着想着也会忘记她，但曾经对她的那份悸动，却没离开过心里的小角落。
我时常在想，那个年纪里，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份情愫？大概是她那种无拘无束的自在，让我无法企及。我看着她，就像看着我不敢成为的那个自己。
每一个人，都会在生活的雕琢下，生出另一个面孔，而父母就是孩子的第一个雕刻师。
江小白因为父母的不喜欢，会生出叛逆，会生出伪装，可无论长成什么样的人，都执着的是父母的一个认可。
而我呢，因为父母的强势，在寻找的是能够让自己，自在呼吸的一份空间。江小白对我来说，就是那一份空间。
在那个年纪里，我们彼此安慰着受伤的心灵，越靠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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