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简书算来已达三周之久。在此平台，我但凡遇到某篇绝妙好文，不光要凝神读至正文最末一字，还会意犹未竟逐条看完散见于评论区内的佳言妙句。连日游弋在这一文字和思想的蓝海地带，我是凫之越远，猎获越丰，好不惬意。当我一边不劳而获地收取这些垂手可得的意外之喜时，一边更加迫切地感到，我对此唯一的回赠就是我的思考。
于是我在一边阅读一边消化的简书旅途中，有意识将所读过的简文以及评论区内求解类的意见略微做了一次集中，我发现所有的焦虑和疑惑均可上溯至一个源头，那就是：如何才能写出一手好文章？
如何才能写出好文章？或者说，如何才能做到好的行文？这个话题确实一时难以穷尽。僧说僧话，佛言佛理。一千个读者眼中一千个哈姆莱特。虽然目前我眼中的这个“哈姆莱特”还有些朦胧，或者说我对这个问题还只是个初步的思考，但基本的轮廓已然明了，那就是：行文实在是个功夫活。如果有谁想要把这门功夫掌握到家，毫无疑问要做到四个字：虚实结合。对于所有行文者来说，虚实结合不光是个技巧问题，也是个理念问题，对其做一番针对性的深挖细究，我认为未必是全无必要。
虚实结合，可从三个层面来具体分析。
第一个层面是由虚而实的问题。
由虚而实，就是说如何将虚的东西写实。这里的“虚”并非指虚这个词的本义，而是指行文者面对某个写作对象时，既展不开来又深不下去，导致行文语言又浅又飘又虚的一种状态，它有时表现为无话可说，有时则表现为言不及义。这种状态对应的往往是行文者的入门起步阶段，这本身就是这一阶段突出的短板所在。就像小学生写作文，你让他写雨，就算窗外正春雨如烟或秋雨连绵，他也往往是枯坐一隅抓耳挠腮干瞪眼，搜遍肠子刮破肚子半天也很难挤出几个字。这种苦恼，说实话，真是一件让人大为同情的事。半小时过后，你这时低了头看他的作文本，除了标题，就还是刚才那短短的一两行字，诸如此类：秋天的雨啊下得真大呀，下到地上噼哩啪啦。后面就什么都没了。本是一场很有写头的雨，到了他笔下，有价值的信息少的可怜。他这不是有意地避实就虚，而是实在没有什么好办法来化虚为实。他还不太懂得如何去认知。
具体如何解决，最好是举一个例子展开来说。假设现有一件青花瓷器摆在案几上。如果你告诉一个瞎子说那里有件瓷器，他也许会用手指上下敲敲，听听它发出的声音，或者摸摸瓶身，触感一下坯釉等等；如果你告诉一个聋子，他一般会过去观察青花的造型呀颜色呀图案呀等等；如果你告诉一个又聋又瞎的人，他除了摸摸瓶身，也许还会凑到跟前闻闻这瓶子上粘附散发的气味，说不定据此可以推断出烧制年份。你看他们，他们是哪个器官发达，就用哪个器官去感知。那我们呢？我们作为耳聪目明的健全人，如果想对这件青花做丰满的表达，就必须调动自己的眼耳鼻舌身等一切感官去感知它，并将所获得的那些分散的信息整合转化为文字这种形式予以提交。也就是要将这个对象写得可视可听可触可感，多角度立体化地予以表现。这样的话，这件青花它绰约如仙子的造型，柔滑如凝脂的质感，清亮如鸣琴的韵响，温醇如陈酿的气息，甚至它恬静温婉的清韵高贵优雅的气质等等就能有一个丰富完满的呈现。
往实里写，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傅雷先生就说过：一切学问没有速成的，尤其是语言。书法家写字，一个字要反复练上千遍万遍，才能达到一定水平。行文更其如此。哪怕是一个小题材，你也得千遍万遍地写。就像雨，既有四季的雨，也有早晚的雨；既有北方的雨，也有南方的雨；既有城市的雨，也有山里的雨；既有雷阵雨，也有连阴雨，甚至还有去年的雨和今年的雨之间的分别。那怎么办呢？一个字：写吧，别管它。写到见着什么对象什么题材你都不发怵不发虚，你都能展开都能深入，你都能写得扎扎实实血肉丰满，那恭喜你，你算小有所成了。
第二个层面是由实而虚的问题。
由实而虚从外观上看，更像是一种表现效果。譬如说女人化妆吧，那精于此道者一定不是将护肤品像刷浆糊一样整个抹在自己脸上，她一定是用指尖沾取少许，在自己脸上轻拍揉化，使皮肤充分吸收，以达到有妆似无妆的效果。这个分寸必须拿捏好，一旦敷得厚了实了，妆就化老了。这里所谓的“无妆”就是化妆的一种虚。西餐里面煎牛排，中餐里面蒸清水蛋，讲究的也都是个分寸，那所谓的嫩呀生呀就是烹饪的一种虚。见天早上起来打太极，一招一式打出去也不能非到那个再也伸不过去收不回来的极限，尚有余地，适可而止，这才是上乘。这里的尚有余地就是拳法的一种虚。至于行文，你实写，也不能字字都实一实到底，得由实而虚地转化。你写一首景物题材的律诗，如果四联八句都是一五一十的写景，那就算是把文字写老了，这不算好的行文，这就只是个拍照留念。
由实而虚有不少好办法。比较常见的是巧借修辞以化实为虚。比如写山水，你写山如何水如何，树如何草如何，花如何鸟如何，石如何木如何，句句都写得实实在在的，这固然是一种写法，但和另一种写法略作比较，那就高下立判了：“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哪边？眉眼盈盈处。”你看这里四句诗，三句都用了修辞，特别是到了最末一句，连本体也找不着了，只有喻体眉眼盈盈地在那里，平添几分妙韵，这就是化实为虚雁过无痕。
除了借助修辞，还可由景生情因事即理以避实就虚。如《饮酒》一诗：“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你看，开头两句“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这是实实的写，描写了居所的位置环境等等，如果沿着这个方向一路下去，就会实的毫无诗味，所以后两句就调转频道改为虚写，“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哪里正巧会有这么个人问他？不过是一种设想罢了。《诗经》里这种写法就随处可见了，你随便找一首：“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很明显的也是由实而虚。推而广之其它文体也一样，既不能通篇虚泛，更不能一实到底，否则，就味同嚼蜡行而不远。
第三个层面是虚实结合的问题。
其实在具体的行文实践中，在高明的行文者那里，实与虚，往往不会是那种泾渭分明的状态，二者是融合的，是自由流转来去自如，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是若实若虚若有若无。在这一方面，王维的五言古体堪称典范。像这首《饭覆釜山僧》：“晚知清净理，日与人群疏。将候远山僧，先期扫弊庐。果从云峰里，顾我蓬蒿居。藉草饭松屑，焚香看道书。然灯昼欲尽，鸣磬夜方初。一悟寂为乐，此日闲有馀。思归何必深，身世犹空虚。”开篇虚写，写他在晚年终于懂得了清修的佛理，渐渐与尘世疏远。中间八句实写，写殷勤而隆重的“饭僧”过程。最后四句又变成虚写，写他对佛理的深刻禅悟，认为明心净性湛然常寄才是自己所追求的境界。整首诗虚实穿插，转化自然，不留痕迹，给人浑然天成之感。
李白的诗就更不必说了。他有一首《听蜀僧濬弹琴》这样写：“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 客心洗流水，馀响入霜钟。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除第一联是明显的实写而外，后三联几乎都是虚实的融合。挥手弹琴是实，如听松声是虚；客心如洗是虚，霜钟余响是实；暮色渐浓是实，浑然不觉是虚。通篇实者虚之，虚者实之，虚实结合，摇曳生姿。到最后，听觉上的琴声虽然渐渐远去了，但内心的回响却是不绝如缕绕梁三月。李白乃诗中高手，他这一份看实也实看虚也虚虚虚实实若有若无的功力，你不心生景仰是不行的。他已至诗歌最高化境，玄之又玄妙不可言。但凡谁要能达到这个高度，那毫无疑问就是集大成者。
写到此处，忽然就想起那位张先生在她的小说《花凋》里有这么一段文字，是写人的模样的：“她这件衣服，想必是旧的，既长，又不合身。可是太大的衣服，另有一种特殊的诱惑性，走起路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有人的地方是人在颤抖，无人的地方是衣服在颤抖，虚虚实实，实实虚虚，极其神秘。”穿衣讲究的美感和行文所要求的美感是一个道理。简而言之一句话：以实为下限，以虚为上限，虚实结合，其事可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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