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境描写千万要小心谨慎,因为搞不好会死人的。当年正值颠峰状态的大作家巴尔扎克突然停笔,英年早逝,就是一个非常典型的案例。不相信?那好,我们用证据说话。
请看巴尔扎克的小说《高老头》(1835年出版)第2页的一段描写:
……公寓的屋子是伏盖太太的产业,坐落在圣·日内维新街下段,正当地面从一个斜坡向弩箭街低下去的地方。坡度陡峭,马匹很少上下,因此挤在华·特·葛拉斯军医院和先贤祠之间的那些小街道格外清静。两座大建筑罩下一片黄黄的色调,改变了周围的气息;穹窿阴沉严肃,使一切都暗淡无光。街面上石板干燥,阳沟内没有污泥,没有水,沿着墙根生满了草。一到这个地方,连最没心事的人也会象所有的过路人一样无端的不快活。一辆车子的声音在此简直是件大事;屋子死沉沉的,墙垣全带几分牢狱气息……
小学语文老师已经告诉过我们,这是“环境描写”。的确名副其实,因为整段文字描写的都是环境,而且长度超乎想象,从小说开头的第1页直到第6页伏盖太太出场,基本上都是这样的环境描写。没有人物活动,没有事件发生,我们就像在长时间地观看一个搭好了布景的、空荡荡的戏剧舞台。我们觉得叙事节奏太慢、气氛太闷了,甚至忍不住大喊:“我实在受不了了!”
且慢,我们不要忘了,巴尔扎克可不是为我们写作的。作为一个需要靠写小说偿还巨额债务的“职业写手”来说,巴尔扎克必须使尽浑身解数、以最大诚意来取悦十九世纪中期那些总量不多却非常挑剔的小说读者。
我们可以想象巴尔扎克时代读小说的典型场景:
夜幕下的拉菲庄园,一家老少汇聚到壁炉前。借着烛光,男主人郑重打开《高老头》,翻到前一天停止的地方。家人坐在近处,仆人们站在外围,全都侧耳倾听,谁都不想错过整个晚上庄园内唯一的娱乐节目。当晚听到的故事将成为第二天餐桌边、沙龙里甚至情人约会中最好的谈资。
正是从《高老头》开篇那冗长沉闷的环境描写中,这些生活优裕的读者们见识了以前完全不了解、这辈子也不可能混迹其中的伏盖公寓。居然是这个样子啊!抱歉,能不能念得稍慢一点点?我都没有听清“色调”之前的形容词。天啊,这哪是正常人住的地方!你说很沉闷?不不不,我一点儿都没觉得。巴尔扎克先生写得多么细致详尽,他一定亲身去考察过那些鬼地方!毫无疑问,巴尔扎克式的环境描写至少满足了同时代读者强烈的认知需求。
时隔150年后,我们——当代读者——又是怎样感受老巴尔扎克的呢?典型的阅读场景可能是这样的:
早高峰期间的大上海,格格——一个白领美女——好不容易挤进地铁,挺直站稳。哎,终于可以松口气了,看看小说吧。智能手机里存了一万多部,选哪个呢?对面的男人为什么看我?领口?扣得好好的。对了,周末要见新男友,人家是学中文的,咱也不能太LOW了,赶紧脑补一下世界文学名著。那个老男人还在盯着我,喜欢上本姑娘了?随便吧。浪漫的法国,著名的巴尔扎克,经典的《高老头》,OK!
……四层楼外加阁楼的屋子用的材料是粗沙石,粉的那种黄颜色差不多使巴黎所有的屋子不堪入目。每层楼上开着五扇窗子,全是小块的玻璃,细木条子的遮阳撑起来高高低低,参差不一。屋子侧面有两扇窗,楼下的两扇装有铁栅和铁丝网。正房之后是一个20尺宽的院子:猪啊,鸭啊,兔子啊,和和气气地混在一块儿。院子地上有所堆木柴的棚子。棚子和厨房的后窗之间挂一口凉厨,下面淌着洗碗池流出来的脏水……
格格是个好女孩,耐着性子读到了第4页,心里却一直犯着嘀咕:这是小说吗?怎么看起来就像某软操作系统的帮助文档呢?又是粗砂石、又是猪鸭兔的,拉拉杂杂写了这么一大堆,不就想说公寓很烂,鱼龙混杂吗?烂公寓本姑娘见得多了,何必如此磨叽!故事到底什么时候才开始啊?往后翻翻,还有好几页才能见着人影。这些老男人真是慢得要命!
要不算了,别硬装了,还是看一个当代的吧。
全球畅销小说、《一个人的朝圣》(2012年出版)、OK!
那封改变一切的信,是星期二寄到的。四月中旬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早晨,空气中飘着洗衣粉的香气和新鲜的草腥味。哈罗德·弗莱刚刮完胡子,穿着整洁干净的衬衫,系着领带,坐在饭桌前。他手里拿着一片吐司,却没有吃的意思,只是透过厨房的窗户,凝视着修整过的草坪。草坪正中间杵着莫琳的可升降晾衣架,一小片绿被邻居的木栅栏紧紧围起来。“哈罗德!”莫琳大声叫道,压过了吸尘器的声音,“信!"
这个嘛,更适合本姑娘的口味。
我们把《一个人的朝圣》开篇这段文字称为“场景描写”,因为里面不仅写到了环境——哈罗德家;还有人物——哈罗德;还有动作——哈罗德凝视窗外,以至于忘记吃饭,这时听到莫林的呼喊。故事主情节——读者最想看到的东西——甚至在舞台展现之前就已经启动了:“那封改变一切的信,是星期二寄到的。”
写小说总要交代故事发生的环境,不同作家的叙述策略却大相径庭。
在《高老头》的开篇,巴尔扎克把即将发生故事的环境作为描述的主体,单独地、隆重地介绍出来。环境描写就像工笔画一样,细致入微,连篇累牍。巴尔扎克的雄心是写出"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所以他对环境描写进行了大胆而极端的探索,给后世的写作者留下了正、反两方面的宝贵经验。无论作者的文笔如何美妙,冗长单调的环境描写都会让故事情节陷入停滞状态,败坏读者的阅读兴趣。著名文学史家勃兰兑斯曾经这样评论:“巴尔扎克虽是个拙劣的文体家,却是一个最上流的作家”。
艰辛的生活和艰苦的写作,最终累垮了巴尔扎克。这位伟大的作家在51岁就英年早逝,令人扼腕叹息。如果有人说“就是环境描写累死了巴尔扎克”,我会同意的,所以在本文的开头我就这样说了。这种说法虽然不够严谨,但并非信口雌黄,何况还能够提醒读者:文学上存在一种“巴尔扎克式"的环境描写。按照这种手法写作,作者累,读者也累。简而言之,费力不讨好。
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
在《一个人的朝圣》开篇,作家瑞秋·乔伊斯使用了另一种处理方式——环境只是一个背景,人物和事件才是描述的主体。就在故事情节向前推进的过程中,以看似不经意的方式,捎带着展示了必要的环境特征。这就像我们今天经常在电影里看到的那样——警官拿起了杯子,七拐八拐,才走到咖啡机前。就在警官行走的过程中,镜头里同时展示了迷宫一样的办公环境。在影片后面的某个时刻,警官和犯罪嫌疑人就利用这座"迷宫"展开了激烈的猫鼠游戏。
把环境描写嵌入到故事情节的发展中,只用极少量的、能够激发读者感觉的语句,提供必要的环境信息。
现在让我们细看《一个人的朝圣》开篇一段,标出关于环境的文字。
那封改变一切的信,是星期二寄到的。四月中旬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早晨,空气中飘着洗衣粉的香气和新鲜的草腥味。哈罗德·弗莱刚刮完胡子,穿着整洁干净的衬衫,系着领带,坐在饭桌前。他手里拿着一片吐司,却没有吃的意思,只是透过厨房的窗户,凝视着修整过的草坪。草坪正中间杵着莫琳的可升降晾衣架,一小片绿被邻居的木栅栏紧紧围起来。“哈罗德!”莫琳大声叫道,压过了吸尘器的声音,“信!"
所有关于环境的信息,都是经由哈罗德的个体感觉讲述出来的:
嗅觉——他闻到了洗衣粉和草坪的气息;
视觉——他在厨房的饭桌前,看到了窗外的草坪、草坪上的晾衣架、邻居的木栅栏;
听觉——他听到了吸尘器的声音。
人物的独特感觉刺激和引导着读者的感觉,让他/她产生相关的联想和想象。全球化、信息化时代的读者见多识广,并不需要十分详细的环境描述。只要接收到特定的提示,他/她就会主动配合作者,把没有写出来的内容补充完整,甚至更多。例如,看了上面这一段,我就产生了如下联想:
这家人一股脑洗了很多衣服,刚刚修剪了草坪,好像在搞大扫除。能够同时闻到洗衣粉和草腥味,说明房子应该不太大,而且所有门窗都敞开着。这家有一座带自家花园的小房子,住户很传统、挺勤劳、爱干净。邻居家栅栏围得挺严实,表明他们彼此虽然靠得很近,但是心理上径渭分明。这应该欧美国家某个小镇上的普通市民家庭……
这种介绍环境的方式可以概括为两个要领:
1.嵌入情节中。
2.个体感觉化。
所有的环境描写都要遵循这个原则吗?有些时候,确实需要对环境进行整体的、详细的介绍,那时应该怎么办呢?
别急,其实《一个人的朝圣》就存在这样的问题。小说讲述的是年迈的哈罗德独自离开家门,去看望身患绝症的老朋友。在漫长的旅途中,哈罗德回首往事,反思大半辈子的情感历程和家庭生活。因此,关于家庭居住环境的描述必不可少。在小说开篇后的第六页和第八页,就出现了两大段环境描写。
这是第六页,哈拉德离开家门,出去寄信时:
福斯桥路位于金斯布里奇的一座小山上,是房地产经纪口中居高临下的好地段,有绵延的乡村景观可供欣赏,只是家家户户的花园都颤巍巍的向低处的马路倾斜,园里的植物都保命似的紧紧缠绕着竹栅栏。哈露德大步走下坡,有些陡的水泥隧道,但他留意到有五朵新开的蒲公英。
这是第八页,哈露德站在邮筒前,回望自己住了一辈子的地方:
座座独立的房子,都刷成了黄色、蓝色、橙红色,都被岁月洗刷得有些斑驳了。有些房子还保留着50年代的尖顶,一根根装饰用的梁木围成半个太阳的形状;有几栋盖有嵌着石板的小阁楼;还有一间完全按照瑞士风格的小木屋做了改装。哈罗德和莫琳45年前刚结婚,就搬到这里来,光是房子的定金,花光了哈罗德所有的积蓄,连买窗帘和家具的钱都没有了。
乍看之下,这两段环境描写,和小说开篇那段手法明显不同,好像又回到“巴尔扎克式”的环境描写了。细加考量,它们总体上仍然符合前述的两条原则:
第一,他们是应故事情节的需要而及时出现的,而且每次只写出必要的信息,绝不阻碍故事的进程。
第二,他们是经由哈罗德的个体视角写出的,始终带着感觉和情感的温度。
因此,当故事情节推进到一定阶段,特别是主人公产生了回望来处的心理需求时,这些大段的环境描写适时出现,读者会愉快地接受它们。为了更直观地体会作者的匠心,我们可以做一个简单的实验。如果按照《高老头》的写作手法,把以上三段介绍环境的文字进行重新编排,《一个人的朝圣》可能就是这样开篇的:
英国南德文郡,金斯布里奇村。座座独立的房子,都刷成了黄色、蓝色、橙红色,都被岁月洗刷得有些斑驳了。有些房子还保留着50年代的尖顶,一根根装饰用的梁木围成半个太阳的形状;有几栋盖有嵌着石板的小阁楼;还有一间完全按照瑞士风格的小木屋做了改装。福斯桥路位于金斯布里奇的一座小山上,是房地产经纪口中居高临下的好地段,有绵延的乡村景观可供欣赏,只是家家户户的花园都颤巍巍的向低处的马路倾斜,园里的植物都保命似的紧紧缠绕着竹栅栏。哈罗德和莫琳45年前刚结婚,就搬到这里来,光是房子的定金,花光了哈罗德所有的积蓄,连买窗帘和家具的钱都没有了。
这是四月中旬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早晨,空气中飘着洗衣粉的香气和新鲜的草腥味。哈罗德·弗莱刚刮完胡子,穿着整洁干净的衬衫,系着领带,坐在饭桌前。他手里拿着一片吐司,却没有吃的意思,只是透过厨房的窗户,凝视着修整过的草坪。草坪正中间杵着莫琳的可升降晾衣架,一小片绿被邻居的木栅栏紧紧围起来。“哈罗德!”莫琳大声叫道,压过了吸尘器的声音,“信!"
乍看起来,这样排布似乎也没有什么问题。好多小说、好多电影都是这样开篇的。一上来就是由远及近、从大到小交代环境,从太空中漂浮的蓝色星球一直推到繁华街区中的一户插着国旗的普通人家。可是,真的有必要都这样做吗?
行色匆匆的当代读者打开一本小说,他/她要找的就是精彩的故事。我们要好好惦量一下,在读者进入故事情节之前,他/她需要掌握如此繁多的环境信息吗?
作家瑞秋·乔伊斯的回答是:根本不需要!
当代小说家要像能干的导游那样,开篇第一句话就要把游移不定的读者拉进故事世界——“那封改变一切的信,是星期二寄到的。” 然后一步不停,带着读者快速进入人物的个体感觉——“空气中飘着洗衣粉的香气和新鲜的草腥味”。一边推进情节,一边介绍环境——“他手里拿着一片吐司,却没有吃的意思,只是透过厨房的窗户,凝视着修整过的草坪。草坪正中间杵着莫琳的可升降晾衣架,一小片绿被邻居的木栅栏紧紧围起来。”环境信息够用就得,绝不多啰嗦。赶紧回到故事情节,继续推进——“‘哈罗德!’莫琳大声叫道,压过了吸尘器的声音,‘信!’"。等读者回过神来的时候,旅游大巴已经开进景区,他/她最好的选择就是尽情游览整个景点。
我们重温一下瑞秋·乔伊斯式环境描写的两个要领:
1.嵌入情节中。
2.个体感觉化。
写作是一项实践性很强的技艺,光说不练等于耍流氓。下面,我们假定一个故事情境,模仿上文,首先写出一段瑞秋·乔伊斯式的小说开场。
美国(不可能是中国)纽约警察局的实习警官哈罗德在接咖啡的过程中,发现了一名犯罪嫌疑人从办案区跑进来,准备通过迷宫般的办公室逃之夭夭。
我们的任务是写出哈罗德意外发现犯罪嫌疑人的故事场景,让读者尽快进入故事情境,而关于办公室的环境描写要自然地嵌入其中。我们应该怎么写呢?
当然是依葫芦画瓢。记住,我们要进入主人公哈罗德的个体感觉中,以他的视角看待一切。以下是我的习作,欢迎拍砖。
哈罗德没有想到,改变命运的一刻这么快就来到了。那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星期一早晨,空气中还残留着雪茄烟、葡萄酒以及臭脚丫子的混合气味。哈罗德刚刚把一大塑料袋的空酒瓶和烟屁股塞进垃圾道,听着他们叮叮当当,一直下落到地下室集装箱里。这时,他感觉一股燥热从心头袭来,喉咙干得发痒。"也得来一杯了。"哈罗德一边说着,一边拎起自己的特大号咖啡杯,向办公室深处走去。
诺大的警官办公室空无一人,只有一排接一排的办公桌保持操练队形,接受哈罗德的检阅。穿过两道铝合金隔断门后,哈罗德拐进狭窄阴暗的走廊,咖啡杯咣的一声撞在靠墙的铁皮柜上,差一点就碎裂了。警官休息室的后门锁坏了,哈罗德拧不动把手,干脆使出警校学来的功夫,一膀子就撞开了。大会议室的对开门都敞着,扶手椅东一个西一个,摆得满地都是。哈罗德顾不上收拾,蹦蹦跳跳迈过去,直奔藏在这个隐秘角落里的、全局唯一的咖啡机。压下按钮不久,一股香喷喷的气息就飘散出来,哈罗德的嘴角绽出了无声的微笑。
就在大咖啡杯快接满的时候,哗啦一声,又一声,好像锁链抖动的声音,从大会议室门外的走廊传过来。哈罗德松开手,顺势蹲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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