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万物之间都是有缘分的。
这缘分当有其三:学缘、人缘、天缘。
我两游庐山的缘分,首先是起于学缘。
学缘
起初我对庐山的认识,就是基于几首古诗,李白的《望庐山瀑布》:
“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苏轼的《题西林壁》: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白居易的《大林寺桃花》: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
这三首诗可以说都是不朽之作。尤其是前两首,特别能唤起人们对庐山的向往和渴慕。
“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瑰奇的夸张和想象!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俯瞰式的全景镜头般描写。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充满人生哲理!
我们不能不佩服诗人的妙笔生花,一下子就把亘古静寂的山水给激活了。
可以说二十年前的庐山之行,就是冲着这几首诗去的,当然还有崇敬家在庐山脚下的陶潜陶渊明的原因。
对文学的爱好,对大诗人的崇敬成就了我二十年前的庐山之游。
那次是随团旅游,走马观花,时隔遥远,已记忆淡漠。我憧憬的庐山瀑布、西林壁、大林寺皆因机缘未到而与之失之交臂,大违初衷,痛感遗憾。
不过锦绣谷的美景,庐山的云雾,庐山会议旧址伟人的风采,还是历久难忘;忠心为国的彭大将军,折翅匡庐,也让人唏嘘多时。
有诗为证:
一
二十年前登此山,错过西林三叠泉。
庐岳俊秀名天下,白苏前贤有遗篇。
二
美景最忆锦绣谷,曾是惊鸿照影处。
毛诗盛赞仙人洞,烟熏火燎已成俗。
三
庐山会议彪青史,彭大将军留丹心。
万家忧乐在心头,忘却自家七尺身。
二十年后的今天再次登临匡庐,也是由于学缘。
蔡总、陈总邀请我游学庐山,参加北大盛世国学班庐山班学习!我欣然应邀。
一是可以聆听专家阐释经典,二是庐山乃避暑圣地可以避暑,三也想弥补一下二十年前庐山之游的憾事!蔡总、陈总之所以邀请我一同游学,也是因为平时见我总是“装模作样”一副好学不倦的假模样。
这次集中上课学习,共两天时间,纪律颇严,不准请假;迟到、早退、课堂上手机响,罚款200,毫不容情。新密一行就有两人中枪,魏总和倒霉蛋的我。这是学习中的小插曲。
主讲嘉宾是吉林大学教授于天罡,主讲佛学禅宗智慧。
于教授乃东北人,却出人意料地长得短小精悍、瘦小而干练。虽不太知名,至少鄙人不曾闻其大名,但是确实是一位腹笥甚丰之士。其人学识渊博,对儒家、道家、佛家经典皆有心得,讲起课来是旁征博引,信手拈来,妙语连珠,舌灿莲花,幽默风趣,经典名段脱口而出,时而高雅渊深,时而通俗接地气,时而引人深思,时而令人忍俊不禁,所写禅诗,尤其令我钦佩、仰慕。
听于教授的课,真的是让人感觉如坐春风,如沐夏雨。于教授那东北味颇浓的普通话更是让人回味无穷,颇觉有趣,令人禁不住想起那几个东北名嘴。
印象最深的就是对南泉禅师斩猫的公案解说。
据载,南泉普愿和尚座下东西两堂的僧人争要一只猫,正好让他看见,普愿便对大家说:“说的出就救得这只猫,说不出就杀掉它。”大家无言以对,普愿于是杀掉了猫。赵州和尚从外面回来后,普愿把经过说给他听,赵州和尚听了,脱下鞋子放在头上就走了出去。普愿说:“刚才若你在场,就救了猫儿。”
于教授用“颠倒”二字阐释此公案。
赵州和尚把鞋放在头顶,意为“本末倒置”,说的是为猫争吵不休的和尚本末倒置了。
南泉普愿禅师要说的是:修身说禅,得道成佛是僧人为之追求的重大目标;若为一只猫儿的归属起纷争,岂不是“道不得”?这些弟子们,没人去关注自身追求,求小利而失大志,所以禅师提刀斩猫儿为两段。而弟子从谂,恰这时回归南泉寺,听说禅师斩杀小猫时,不置一言,只是慢吞吞地脱下鞋子,顶在头上,向禅师表达了众僧夺猫纠纷之事是“本末倒置”。
我们新密有南泉寺,数次游览,皆不解石碑上刻的南泉斩猫的禅宗故事。这次听了于教授的讲解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
于教授还是诗人,禅诗写得尤其出色,下面这七首就是他写的关于南泉斩猫公案的禅诗:
一
为法杀生不顾身,两堂僧众迷红尘。可怜南泉寺里猫,犹是禅林一缕魂。
二
南泉斩猫断纷争,后人常颂大德行。若是小僧行此举,只怕禅行变恶行。
三
两堂相争为一猫,杀生示法未为高。何不舍送它处去,一段纷争或可消。
四
两堂小执为猫争,不料南泉倒杀生。赵州若在夺刀下,救得猫儿化得僧。
五
斩猫只为断纷争,大德原来是凶僧。世法万般无定法,是非谁又说得清。
六
世事纷争何法消?舍去猫儿放下刀。禅法岂独杀中取?可叹南泉可怜猫!
七
看似争猫非为猫,缘是僧心业未消。南泉开戒用心苦,禅林从此不杀猫。
于教授还有关于男女的高论,让人过耳不忘。
朋友圈里发的文章,连篇累牍的是女人是疼出来的、宠出来的,这次于教授独出机杼地提出来“男人是敬出来的”,真是让人有耳目一新之感,也从男人立场吼出了一句掷地有声的广告语。
关于于教授的精彩讲述,须慢慢回味,此不赘述。
庐山之游让我尤其感叹缘分的是凭吊大学者陈寅恪之墓。
6月29号下午我们新密一行人到含鄱口观云,下得山来,又渴又累,在路边商店买西瓜吃,甘甜可口。小憩之后,天色尚早,旁边就有“庐山植物园”,同行的陈总对植物也颇有研究,在他的提议下,我们一行又走进了植物园,边走边看,特别引人注目的是有一棵东北红豆杉,树形夸张,从未见过有那么大的红豆杉树,平时见的大多是小树苗。
一群人谈论着往前走,突然同行的青年才俊小涛指着路标说这里有陈寅恪墓,马上引起了我的注意,陈氏墓园的大致轮廓也一下子映现在我的脑海,那是我曾在陈氏三个子女回忆父母《也同欢乐也同愁》那本书里看到的图片残留的印象,时间长了,早已淡漠,且陈氏最后葬于庐山植物园也已忘记。小涛的这一句提醒,一下子激活了我曾经的记忆。
陈氏是我“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文化大师,且不久前还在河南艺术中心听陆建东讲《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岂可错过,岂可不前往凭吊这位“教授中的教授,大师中的大师”?
先生一生秉持“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学术理念,秉承了古代先进知识分子的傲然风骨,学林无不景仰。
先生精通十几种语言,学问通晓多个领域,一代宗师,一代大儒,当之无愧。晚年目盲仍坚持著述、授课殊为难得。
先生学高为师,德高为范,立言、立德,必将流芳百世。
先生卒于1969年,文革正炽,死后葬于其父陈三立杭州西湖墓侧之遗愿巨难实现。
改革开放多年之后,陈氏子女与杭州方面多方交涉,写信,一纸入海,最终还是西湖断桥难渡,残雪难守!
陈氏生前还有一个遗愿,就是死后能葬在庐山其父陈三立生前长期居住的松门别墅之侧也好。
渡不了西湖断桥,守不了西湖残雪,陈氏子女无奈,退而求其次,改向庐山问路。
庐山风景区依然像杭州西湖风景区一样大咖,此路不通。山穷水尽之际,又现柳暗花明,庐山植物园愿意出址安葬陈氏骨灰。庐山植物园隶属中科院,不属于庐山风景区。
陈氏遗骨终得安葬在庐山,且毗邻“三老墓”,距松门别墅也不远,陈氏也算遂了生前心愿。
陈氏墓葬安居于庐山植物园内右侧一小山岗中,墓冢建构别致,由数块巨石构成。右侧竖石上刻有陈寅恪唐筼夫妇安眠于此;中间横石上书有陈氏名言“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落款后学湘人黄永玉。
陈氏安葬的这个小山岗也被命名为“景寅山”,名人手笔,落款是豫章杨恭达。杨系当代著名书法家。
景是景仰,寅指陈寅恪先生,山也有敬之意,因为此处就是一小岗而已我和小涛先去凭吊。回来给陈总讲述有关墓冢见闻,伊也执意要去,我又陪同陈总二次凭吊陈氏墓冢。
我们第二次去的时候还看到有人献的鲜花,我和陈总也借此鲜花,深深地鞠了三个躬,表达对大师的无限崇敬之意。这是我游览活动中,从未有过的举动。为大师破例,发诸内心。
大师晚年之遭际,令人无限伤感;一代大师,大才未尽展,已让人不胜惋惜;身后遗骨之安葬几经周折,实令人扼腕长叹!
“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
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
一个民族有大师而不知尊重,是一个民族的悲哀!
一个民族的民众若只崇拜金钱、敬仰官僚、艳羡富豪、追捧明星,这个民族是没有希望的民族!
说实话,陈寅恪这样的大师,不管葬在何处,都能使这个地方的河山增胜!岂有不迎迓之理?
文化大师、科学巨匠的地位永远都应该排在官僚、富商、明星之上的,不论何时,不论何地!这样一个民族才会昌盛强大,才会蓬勃发展!
这次庐山之行有幸拜临陈先生之墓,主要还是由于“学缘”。倘若我对大师一无所知,就不可能有后边的凭吊,更不会有那真诚的三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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