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一个月下来，我自认是学校里起床最早的成年人。等我来到教师食堂，取下锁扣后，才有负责早读课的老师过来打热水、吃早餐，其他的老师要等到八点钟之后才起床。直到某天早晨，我吃过牦牛酸奶配硬馒头，准备离开食堂，迎面碰到仁青措毛。她头发用棉织围巾拢起，身穿蓝黑布罩衫，粗糙的裤子沾上几片发黄、泛黑的污迹，双手满是粘滑的牛粪。她做饭时可不是这套装扮。
“去舀水来给我洗手。”她立在门外吩咐。
我舀出一大瓢，她已弓着腰，站在离门较远的地方，伸出手来。我把水瓢提到她手上方，微微倾斜，让水成股流下。她双手相互来回揉搓。三瓢水之后，才算满意。
经过询问得知，有时候六点不到，她就起床去草场挤牛奶、拾牛粪。原来河谷那片草场属于着晓学校，星星点点分散开来悠闲嚼草的百头牦牛也是学校的财产。我终于知道，正是它们提供了师生们的牛肉、酸奶、奶茶。
仁青措毛的父母在学校旁开了一间小卖部。它也许是着晓乡最大的小卖部，但也只有九、十平方米。小卖部门前有一个大的铁丝围栏，圈养着一只凶悍的藏獒，只要我进小卖部购物，它就骚动不安地吠起来，挣扎使得铁链哗哗作响。另外还散养着一只藏獒与普通狗的杂交品种，脾气稍微好一些，只是瞪瞪地注视着我。着晓乡牧民往来县城太过耗时，小卖部所售货物相当芜杂，锁具、方便面、低廉的零食、碳酸饮料、鸡蛋、洗漱用品、餐具。
仁青措毛在她家四姐妹中排行老二，三妹刚初中毕业，小妹在着晓学校念二年级。四姐妹相貌极为相似，只是三妹脸上的高原红已经深沉到黑色。高原的女性劳动时，离不开音乐。仁青措毛专门买了一个蓝牙小音箱，与苹果手机配合使用。这高级手机是上次卖出虫草后给自己的奖赏。厨房里油火水汽最为激烈时，音响里的藏歌节拍、音调也就越发热烈。待她安静下来，在坐榻上休息时，音箱里又传来我听不懂的藏语佛经，她也就跟着念。
有时，她也有忙不过来的时候，尤其是重要宾客或者教育局之流的来学校检查工作时。教师餐厅招待重要客人的必备菜肴是手抓肉：牦牛肉切成大块，与土豆块同用清水熬煮，不放任何椒、盐等调料，其中，带骨头的肉块被认为最是美味。客人们在享用手抓肉时，仁青措毛会为他们一一递上木柄小刀。每当我走进教师食堂看见有手抓肉，就知道又是上级来人了。如果仁青措毛没得到提前通知，教师的午餐与手抓肉撞在一起，而且还得为客人准备加入牦牛肉粒的酸奶茶，她一人肯定忙不过来。还好她人缘不错，此种时刻总有一、两位女教师，偶尔包括我，陪她一起忙碌。对于本地教育局工作人员的嘴脸，好些教师总结说是“只知道整人害人”。
仁青措毛在准备晚餐的时候，节奏放缓些，老师的一天教学任务也结束了，再加上十八点左右喝过下午茶，大家可以耐心等待。二十点半左右，大伙都能吃上晚餐。晚餐食谱是固定的：煮面片子。其中必定加入牦牛肉，至于加入的蔬菜，则不固定，包菜、小白菜、小南瓜，视季节而定。餐厅和厨房一片谈笑声，两位女教师和她一起围着铁锅，拿着长面团，揪下一片片花瓣大小的面片子，使它们飞入沸水中。如果一个人揪如此多面片子，前后耗时太长，这样煮出来的面片子松软程度不一，早先入锅的，必然更烂熟一些，煮老了，就没有韧劲。
她有着高原女性的坚韧，除了替老师们准备一日三餐、清洗餐具，每个月，她得用洗衣机为学生清洗一次被罩。有空时，还会回家做家务。这种“家庭和事业兼顾”的美好愿望，疲惫的她容易出乱子。一次，我去教师餐厅取东西，摘下锁扣，推门而入，安静无一人，一股浓烈的发酵麦香扑鼻而来。炉子旁放着两铝盆，原本是利用高温加速发酵的。现在，盆中面团不但“醒了”，而且绽放出来，顺着长条凳，爬到地面。我只能先帮她止住混乱局面，将烤得发烫的铝盆端离火炉，放到室外降温。
假期里，她和多数藏民一样，夏天挖虫草，寒假里朝拜神山圣湖，转山转水转佛塔。她已经朝拜过青海湖、纳木错、羊卓雍错。青海湖太大，只是乘车游览一番。最令她骄傲的是，已经两次去德钦县的卡瓦格博转山。出发前，和几位有转山意愿的人约好，从囊谦县城搭车出发，两三天后到达山脚。她不是磕长头，而是背着行囊在山脚行走，不像有些外地游客雇佣马匹驮运行李。转山耗去八天，个人交通费需八百元，一趟旅程下来花费三千元。
“有的地方很冷，有的地方很热。”她说这话的时候，双手环抱身体做哆嗦状。天主教有垂直向上的教堂，令人遥想上帝，而这些神山正是因为山体崇峻的高度和高山气候的诡异多变，才令凡者将之联想到法力无边的仙佛加以崇拜。卡瓦格博赞神被认定为藏传佛教噶举派的保护神，位居藏区八大神山之首。一度有许多登山运动员想登顶此山，即使付出生命的代价也未能达成心愿。在中日联合登山队发生重大事故后，中国政府决定禁止攀登此山。在运动员看来，登山的失败在于山顶气候残酷无常，而山脚的藏民解释说，是山神对于人类的攀登亵渎感到震怒而导致的风云变幻。
她的一位舅舅在卡瓦格博山下某座寺院做喇嘛，他对她交代，卡瓦格博所代表的佛出生于羊年，而今年正好是羊年，因此今年的转山将会更有意义。于是，她已打算寒假再去一趟。就在年尾，有个山地环保公益机构预计到卡瓦格博景区将迎来朝拜的游客高峰，便在网络上号召志同道合的伙伴捡拾游客在山脚留下的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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