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包在婆婆头上的那条黑丝帕,随着婆婆的过世,我就再也没见到过它了。眼睛看到的消失,并不等于我就此已把它忘记了。
相反,它早已刻录进了我的灵魂深处,就像我这一生,永远也不可能忘却婆婆一样。
婆婆来我们家时只有十二三岁,八十三岁故去,七十年的光景,将生命的长和短,全融入到我们家族中了。她先后把祖父祖母两人送老归了天,让五十多岁就离她而去的爷爷入土为了安。刚到中年的她,并没有选择改嫁。而是在难以生存的岁月里,与还尚小的父亲相依为命,让原来的那个家没有因此而解散。待父亲二十多岁成家后,我死于事故的母亲撒手人寰时,留下了还在襁褓中的我,是她每日的逢逢补补、长年累月的悉心照顾,才把我拉扯成一个大小伙子。
她最早不是以爷爷的女人而嫁入我们家的。在那个时兴童养媳的年代,婆婆的娘家屋在千山之外的三林山,她所在的那个僧多粥少的贫穷人家,父母亲不得不去赶这个“时髦” 。
当时,我的祖父家境也不好,多一个人吃饭,意味着大家都要勒紧裤腰带过穷日子了。祖父之所以作出收留她的决定,一方面是看她可怜,她们兄弟姐妹一大堆,家里已到了揭不开锅的地步,而她们的父母又双双残疾,婆婆用可怜的眼睛乞求地望着祖父。 “你愿不愿意到我们家去啊?” 祖父蹲下来问婆婆。“愿意,愿意,愿意……” 婆婆一连串的回答,加上拼命的点头,着实打动了祖父。
当然,祖父也在心里盘算着,如果把她带走,就是一举三得的好事了。其一,帮她们家解决了一个人的吃饭穿衣问题,其二,也算为自己家里找来了一个干活的人,其三,这也是最关键的,为儿子白白拣回来了一个媳妇。
祖父祖母的决定,让婆婆喜极而泣,她后来用了她的全部勤劳和孝敬,侍候着两位老人。
祖母在病重的时候,把压箱底的一条黑丝帕送给婆婆,她是想报答婆婆对她和祖父不离不弃的照顾。她保存着的那件陪嫁品,在箱底压了几十年,只有当思念亲人时,才拿出来看一看、摸一摸,完全舍不得戴在自个儿头上。
但逆反的爷爷,后来并没有给辛劳的婆婆带来过多少幸福。他早早离世不说,活着的时候也很少在家,婆婆完全不知他在外面的情况,只是在爷爷病故了之后,方知他欠了很多债,是为赌博借下的……催债的人,像蚂蚁样的络绎不绝来,婆婆凭自己的一己之力,卖房卖地、打柴捡桐,一个子儿也没少的还了他们。
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父亲,深深地记下了他母亲操劳度日的一切,只是迫于贫穷,无力早早报答她的深恩。
02
接过“传家宝”的婆婆,也像祖母一样,也舍不得把那意义非凡的黑丝帕包在头上。不知是不是祖母很早就发现了什么,才故意舍不得用,为的是让她的儿媳(我的婆婆)在她死后能用,还是纯属巧合的原因,婆婆从她母亲那儿遗传来了偏头痛的毛病,一遇冷风,尤其是冬天,头痛起来如针刺一般,但她一直忍着,没让任何人看出端倪。
在那个人人生存都很困难的年代,普遍人家的老人,是舍不得买一条丝帕,在冬天来临的时候包头以御严寒。这一方面是为钱考虑,钱都用来买粮食湖口了,另一方面也买不到布料,布票紧缺,连扯布做衣服都不够用。所以祖母送给婆婆的那条黑丝帕,不压于一场及时雨的作用。
但她根本没舍得用,直到在箱底烂成碴了,仍舍不得丢掉。
作为儿子的父亲,一直在为他母亲的偏头痛病担心。在没钱医病的当下,唯有他问候的关心,让婆婆感到温暖。他多次提醒婆婆:“妈,婆婆(我的祖母)送您的东西,拿出来用嘛,放着也会烂的……”
“那是你婆婆的陪嫁,她都舍不得用,我哪能用呢?”婆婆固执地说。
祖母刚死的那几年,父亲是多次催促过奶奶的。“婆婆都已经死了,她是专门留给您的,您就拿出来用嘛!您包上几年,等我手头宽裕了,再给您买条新的……”
“你快不要买了,我又不是七老八十的人,还用不上那好东西。”
那条黑丝帕,婆婆终究也没用过,她心中是有一些考虑的:首先她觉得它的年龄比自己的年龄都大,即便拿来用了,也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烂的。自己的偏头痛老毛病,一旦包上了丝帕,肯定就无法取下了。而买一条包头帕又会花去家里很多钱。她不想给当家的儿子打这个麻烦。
03
婆婆真正用上买来的包头帕,约莫六十好几的年岁了,并且还是父亲执意亲手给她包上的。
有一天,从外面回来的父亲,走到正在煮饭的婆婆面前,怎么也要取下蒙在她头上的那块布片,硬是把一条崭新的黑丝帕包在了婆婆的头上。
她起初很有些不情愿,连声说:“遭塌你们的钱了,买这新的干啥嘛……我这个多好的,还能用它几年……”
她所说的“我这个”,是她自己从破衣烂片中,用剪下的大小布片,一针一线缝补出来的一张 “帕”而已。包在头上,虽说管用,但美观程度上就大打了折扣。按她自己的说法是“有用的,比没用的强”。的确,她那条自制的包头帕,也已经跟随她好多年了。
每次,父亲见到婆婆包在头上的那张影响观瞻的“帕”时,心中就生出不尽的酸楚来:生育了自己的母亲,并且还是上了年纪的偏头痛病人,作儿子的却无力为她买一张头巾……因此,当家的父亲,除了要安排好一大家子人的吃穿住行外,心中还多了一份期许的责任:哪怕生活再艰难,也一定要为他的母亲早点买一条象样的黑丝帕包头。
当时,从婆婆头上取下的那张“帕”,父亲闻出了它的异味___常年劳动的婆婆,用汗水浸过的浓浓的味儿。 “妈,这个我给您丢了哈,以后您就用这张新的包头帕了……”
“不忙丢,万一有时还用得着……”奶奶一惯的做法是:即使有了新“朋友”,也舍不得丢弃曾经的老“朋友”。
二话没说的父亲,还是把它拿走丢了。
其实,父亲虽经努力,买回的那条新头帕,但在他的心里仍有丝丝愧对。因为,他买的那条头帕是黑土布做的,手感有些粗糙。而与他有次见到的、包在另外一个老人头上的黑丝帕相比,质量就有些低劣了。
父亲无意间见到的那条黑丝帕,质地柔软,又很暖和。别人告诉他,东西虽好,却很难买到。
当生活条件稍为好些的时候,父亲还是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给婆婆买回来了。
但不懂享受的婆婆,怎么也不肯换旧用新。她再次声称是父亲遭塌了钱。
那条新的、真正的黑丝帕一直放着,直到奶奶死去,一次也不曾用过。
父亲的劝告没能凑效。
“妈,这次新黑丝帕,我给您包上了,生前你一直舍不得用它,有什么意思呢?以后您就用它吧,不要再舍不得了……”
棺材中的奶奶,安详地邻听着。
父亲泪如雨下!
备注:川北农村的老家,孙子管父亲的母亲叫婆婆,我也沿袭此类叫法直到今天。它仍是那样的亲切、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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