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病

作者: 荦洛 | 来源:发表于2018-12-08 23:40 被阅读6次

    一群狐朋狗友把我骗上蹦极台,说是要治治我的病——我恐高,或者是他们觉得我恐高——毕竟我即便是站在二楼的窗台边上,腿都会发软。

    这个蹦极台十分天然,亭亭地立在峡谷一侧的峭壁上,峭壁正下方有一汪沉静的湖水。我只是稍稍朝下看了一眼,就感觉胃袋猛一收紧。我咽了咽口水,一边往队伍后面退。突然,一只手粗鲁地抓住了我的手臂,

    “这就怂了啊,都还没开始跳呢!”

    他说话的尾音被一声尖叫划破,而那声尖叫,也像被放了气的气球似的,一下子窜没了。我再次咽了咽口水。心在突突的跳。那朋友闻声便甩开了我,兴冲冲地跑到观景台上,伸着脑袋一探究竟去了。这家伙突然撒手,害得我打了个趔趄。

    失去支点的我,有些无措,我尝试着深呼吸,以此来克制住自己的冲动。克制力越来越弱,就像得了癌症的人,止痛针越打越没用一样。终于,我的周围蓦的静下来了,天地之间只回荡着一根细线被崩断的声音。

    完了。

    我脑袋里只有这两个字,并且看到蹦极台在缩短,不,是我在向前走。一步一步,离它的边缘越来越近了。又有手伸出来拉我,还不止一只,花花绿绿的衣服晃得我闭上了眼,但我没有停下脚步。

    纵身一跃。

    呼呼的风声撞击着我的耳膜,突然想起来以前看过的一篇文章,说跳楼成功的人大多都是膝盖受损最严重,可能是因为突然对自己的选择后悔了。可这也比我好,我有病,要是能有“选择”这一环节,我会在这里做自由落体麽?

    我肯定会死了,希望他们能在我的墓志铭上写“这个可怜人自己谋杀了自己——”这可有别于自杀。

    跌入水中,风的嘶吼登时消散,四下里一片寂静。我眯起眼,看着不断上升的,细密的气泡。模糊的光斑在我眼前汹涌,构成一组组斑驳的,似曾相识的图画——这可能就是传说中的死亡走马灯吧——在这之间,我看到了千千万万个我。

    我有病,不好治的那种。

    童年的暑假,我住在爷爷奶奶家。盛夏时分,蝉鸣莺啼,却唤不走闷热。背心粘在我的身上,我低下头,就可以透过它看到自己皮肤的纹理。好热。汗水顺着我的睫毛流下来,滴到我的嘴里——咸苦。

    好在家里有个大风扇,比我还高半个头,金属的微微泛锈。我常常盯着它看,最让我好奇的,是细密的钢网背后关着的,那一组扇叶。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可我就是好奇。这三瓣扇叶分分明明的摆在那里,为何一通上电,它们就如胶似漆地纠缠在了一起?我死命盯着它看,感觉眼睛快从眼眶中跳出来,而它却朝我脸上喷着不屑的凉风。我感觉受到了侮辱,便伸出手指,向那钢网之间探去。

    血是红色的,颜色比我想象的深一些。我的反应神经勒令我收回了手,但我还没有感觉到疼痛。我呆呆地举着手指站在那,看着血一层一层地涌出来,像一阵阵的海浪。我的脚边渐渐晕开了一摊深红,痛感像荆棘一般蔓延开来,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事情的后续在我的走马灯里已经看不清楚,只记得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想见到任何款式的电风扇,不是因为害怕风扇,只是害怕自己抑制不住一种难以名状的冲动——我想把手伸进去,我想阻止它无休止的旋转,这样的旋转只会让它连成模糊的一片,失了自己的棱角,连流血也换不回来。

    画面流向第二组。

    迷离的渐渐变的清楚,扭曲中浮出一缕缕真实。一面巨大的穿衣镜,我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纯黑的绸布从我的肩颈处滚落,一直延伸到地板上——这是妈妈的连衣裙。

    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块正在融化的火山石,漆黑的软泥混着岩浆正汩汩的涌出来,流在地板上到处都是;又觉得自己像一截正在生根的枯木,没有枝干,根却死死虬在地板上,期盼着逢春发芽。

    我瞥见我身边还有一双高跟鞋,正准备俯下身去捡,这时房间的门被打开了,我和母亲四目相对。

    她明显楞了一下,便尖叫着朝我冲过来,撕扯着挂在我身上的裙子,就好像在撕扯着黑色的链条,就好像在撕扯着囚禁我的桎梏。她一边撕,一边声音颤抖地叫着:“你是男孩子啊,你是男孩子啊......”她摇着我的肩,似乎想把我唤醒。泪水从她的眼眶中溢出来,随着她粗鲁剧烈的运动而溅在我的脸上,落在我嘴里——咸苦。

    此后,母亲便一直在担心——万一哪一天给她带回来一个“儿婿”。不过还好,我对男人不感兴趣,也交往过几个女友。我喜欢单纯直率,大大咧咧的姑娘,跟我在一块儿总是称兄道弟的那类。如果还不怎么喜欢穿裙子,尤其是深色长裙就更好了。毕竟,石头融化,枯木逢春终究是镜子里的幻影,我无法也无权去选择——即便是选择了面前的唯一选项,这也称不上是自己的选择吧。

    真是有病啊。我想,像滑稽的小丑,做出来的动作引人发笑。

    光影再度斑驳。

    睡在我上铺的兄弟被他女友绿了,前一天他还在群里说“要为生态环境做一点贡献”,第二天便不见了人影。我觉得奇怪,便四处打听他的下落。可没人知道他在哪,都以为他是逃课跑出去玩了。毕竟他连恋爱都敢谈,旷几节课算什么——这是别人对他失踪所给出的说法以及理由。虽然不合逻辑,但让人无法反驳。

    我之所以如此担心他,是因为前一天晚上的一件小事。寝室熄灯时,他敲了敲床板,探出头,小声问我:

    “喂,如果你的面前有深渊,你愿不愿意冲进去?”

    “什么?”

    “没什么,睡了。”

    我一头雾水。

    第二天他就不见了。难道,他去寻找他的深渊了麽?

    在体育课的自由活动时间里,我就像一个被抛弃了的孩子,一是我体能不行,加入别人打篮球,踢足球的行列里就相当于是在等着挨骂;二是我没有什么朋友,每当我真心实意的发表我的观点时,他们都会不约而同的流露出异样的眼光,之后便拂袖而去——仿佛只习惯我当个令人发笑的弄臣。这样也好,我就可以自得其乐,孤魂野鬼似的在校园里到处游荡。

    在图书馆的灌木丛边上,有一股怪味逼我停下了脚步,那味道让我想起奥斯维辛。阳光灿烂,图书馆的落地窗明晃晃的,我眯起眼才注意到,一向修剪整齐的灌木丛中有一个不协调的大坑,漆黑的,与四周的明媚格格不入,像一个深渊。

    我咽了咽口水,腿有点发软,看到我上铺的兄弟正躺在深渊里,他受损最严重的地方不是膝盖,而是后脑勺——他不后悔。一瞬间我似乎没有那么害怕了,我朝他微微鞠了一躬。然后转过身去,踉踉跄跄地跑起来,一边大喊大叫着——终于搬来了救兵。

    不管怎样,明明是一个生命的消逝,但这一切发展的就像一场闹剧,甚至给我一种他这么做只是为了替人们增加一场茶余饭后谈资的错觉。我寝室的人还评论说“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啊”——这是乱赋因果,就像是一个登山客每天在日出时分登顶,并且深感自己真是个叫醒太阳的天使那样。太阳自己有自己的运行规律,他也有他自己的道。

    那是他的深渊,他欣然赴往,仅此而已。

    那么,我的深渊又是什么呢?又在何处呢?我不知道。我唯一知道的是,我再也不敢靠近高的地方了。每每我尝试着这么做——比如一步步挪向二楼的窗台,我的心跳就会加速,手心出汗,呼吸急促——在外人看来就是一副严重恐高的怂样,这其实是我的理智在对抗一股神秘的,对常人来说可能是病态的牵引力,那牵引力时常伴随着振聋发聩的声音,它问我:“喂,如果你的面前有深渊,你愿不愿意冲进去?”在此,我要感谢祖先为我们刻在血脉里的礼物——对死亡的恐惧。在每一次精疲力尽地挣扎之后,我的理智才得以险胜一筹。

    不过,这次是真的玩大了。

    走马灯熄灭了,黑暗将我笼罩,时间和空间仿佛都不存在了。

    这平凡,卑微,短暂的一生,但至少,这些治不好的病也将要随我的逝去而逝去了——

    过了不知多久,一股力量裹挟住了我,我在上升——难道真的有天堂?我背后有没有长翅膀?我迷迷糊糊地乱想。——一种突破感,身体突然变轻了。我虽然闭着眼,但我仍然可以感受到——有光。我尝试这睁眼,我想看仙云雾绕,想看圣洁的天使,想看上帝——虽然我不信教。一种刺痛猛地钻入我的眼睛,我开始咳嗽,带着土腥气的水从我的鼻腔和口腔里漏出来——这么狼狈,怎么见上帝啊,我努力地挣扎着坐起来,强迫自己睁开双眼——哪有什么上帝啊,哪有什么天堂啊。混沌,交错,糅合,分离的人影,花花绿绿的救生服晃得我再次闭上了眼。有人在抓我的手,有人在摇我的肩,有人在拍我的脸——才逃离了一小会儿,我又回来了,这荒唐人间。我心里竟然有一丝失落,可能脑子被这湖水泡坏了吧。我咂了咂嘴,残留在我唇齿间的湖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咸苦。

    我有病,治不好的那种。如果哪天奇迹降临,这些病全好了,那么,鲜艳又碍眼的小丑牌一定会失去它的颜色。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我有病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ysochq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