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岁那时和死去的祖父告别,我绝然不知他的音容。但昨晚,他进入我的梦里了。他的托身,自然是我的父亲。
我不知和他是在哪里的相逢,他看起来有硬朗的精神。我和他对面坐在高高的土堆,几乎要碰到头了。他给我交代他的身后事,当然是南坡绿豆的收成和岭背沟地块的改造,偶尔提一下耕读传家。他是几十代相传的农人后代,那天却有着雅致的样子,衣服平整而神态沉静,如古书上讲的大士,端坐开讲,落崖惊风,很是让我倾慕的风神。
他而后却是就死。病态的影子离他很是遥远,而他却很快乘上了死神派来接他的马车。他头猛地一歪,很快闭上眼睛。天马腾空,天车无尘,去了。我疑心是上天的征召,要他去实践少有的使命。
也不知过了多久,几秒或者千年,我回头一看,竟又看见他了。因是亲缘难割,我并未吃惊半点。他叫住了我,说他虽然故去,却只是躺了棺材,并未入土。我问那天马的承载,他说那只是灵魂,凡体肉胎,总得入土为安。他现在在里面的静躺,总能感到地力的大振,人间的聒噪也已塞耳。他让我安排他的安葬,要进西洼我们那柏树森森的祖坟。
我知道我得依靠乡亲,尤其是近门。近门的血缘还有几十分之一的关联,但很久以来感情的远近,却未必胜于一般的乡亲了。那时节好像是晚春,桑树上桑葚微红,桑叶发光,桑枝明亮透劲。我在桑园待客,摆了还算排场的酒席。远近的亲戚朋友来的不少,几只羊在周遭啃草,很好吃的样子。远处庄田的麦子直身展腰,向着要结果的方向进发。
祖父也现身,他拱着双拳向大家感谢。人们好像不知道他的死亡,或者是灵魂的再回,和他的寒暄一如常人。我知道他的故去,但此刻却认为他的复活或者活着。活着的人安排自己的丧事,在我总觉得异样。大棺上路,壮汉抬杠,风中的招魂幡和亲人的哭声,雁阵横空不知是来祝贺还是祭奠。祖父如果真的亲见自己的离世,作别的场景这样在山野铺排,会是怎样的感觉呢?
我和我的兄弟们商议,他们对我没有支持和反对。地里的墓已经打好,我跳下去看了三回。我进入墓道,照着放棺材的位置躺下,伸腿展胳膊,坐起,尝试着体验如果祖父进来,这地方应该不能让他正常的行动作难。至于他是否昼伏夜出,穿破那墓室外的墓土和墓石,去寻他的故友或者有什么活动,这却是我虽能想象却无法体验的。我只能先入为主,当这是他的新家和居室。
我走出墓室,他已站在外面。他已知道我的心事,表扬了我的孝心。他说这里只是遗骨寄存,怎样的放置都是一样,它又不能留存千年。这拢起的高土,或雪压草覆,或挂纸受供,都是他曾经来世的证明,其实也证明不了多久,我哪里有太上心的必要?灵魂在上天,品格在前世,旁人目睹的都是死者亲人做给人家看的无用的设计。
祖父是掌牛的把式和行家,他生前未曾识字,难道他去后在那边逢了牵引,读书后明了了这边的世道?他的侃侃大论,超逸如前朝的教授。我问他活人怎样的生活才好,他未置可否,只说读书可能无害身心,终生向善可能会让心怀坦然,而发扬智慧进取不止总能使人不至于饿死。
我抬头,他化烟不见了。
我们埋葬了祖父。父亲拄着拐杖,站在他父亲坟前,枯瘦如秋树。他让我植松柏在侧,我栽树的时候毫无悲伤。
父亲又让我立碑记祖,我故作恭顺地执行,尽我认为的孝道。他认为碑石尽管碎了,仍能落入故里的田园。他知道我死了未必回来埋在他的脚头,青山四季不能唤回近世的出走。奔赴里摆脱了根系,不回头是大势,对抗的可怜如婴儿啼哭和老朽的咳嗽。
祖父洒脱在那边了,他彻底绝了和我的牵系。而我和父亲虽然没有忘记他,我的儿子却不会和他有任何的关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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