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院子里,曾经有一棵蟒干虬枝的石榴树。每年的五月,待春天的花儿们都零落成尘了,石榴树便独占风骚,开了满树的花朵。那一树艳红,把个农家小院映衬得生机盎然。石榴的花朵非常别致,小裙子似得花瓣从蜡红色的盔甲里伸展出来,热烈又奔放。雄花的盔甲小小,却是开得十分神气。雌花的盔甲有个小肚子,细腰纤纤,很是有些淑女风范。待到花谢后,小肚子慢慢变大,长成一个圆溜溜的石榴果。到了秋天,石榴果的肚子鼓鼓的,像是大大的拳头。有一天你会发现,淡绿中泛着微红的石榴果上裂开一条逢,缝隙越来越大,里头露出紫红色的石榴籽。它们像宝石般晶莹剔透,在秋风里笑得烂漫又顽皮。祖母说是这叫做榴开百子,大吉大利。
我们姊妹卧室的窗前,栽了一丛茂盛的月季花。暮春时节,粉红色的花朵覆盖了所有的花枝,仿佛要压塌了柔弱的枝条。月季花一茬接一茬的开啊!从春天一直开到秋霜降落。真是月月红花开不败呀!月季花朵还是一味药材。每年花盛的时候,经常有邻居来采那些欲开未放的骨朵,据说是给女孩子调理经脉。这些带着美好希望馨香浓郁的花骨朵们,也不知道是不是给人家调理好了身体。祖母经常说,我们村里很多邻居家的月季花,都是从我们家这棵树上分出去的。看来这是一棵月季妈妈呢。
石榴花红的像冬天灶膛里的炭火,月季花粉的像小孩子胖嘟嘟的脸颊。它们伴着我清贫但又快乐的童年,陪着我慢慢长大。在涓涓流逝的时光里,它们站在我记忆的深处摇曳生姿。
这两棵花树都有很多年岁了。祖母经常跟我们聊往事,说是从前的驻村工作组都是住在农户家里的,大概是1955年吧,我们家住着几位南方来的同志,他们喜欢吃北方的石榴,把吐出的种子摆在窗台上,其中一颗借了风力溜到墙根的土里,第二年春天发出一棵小树芽。母亲将树芽移到院子里,精心呵护着,看着它从一棵幼苗逐渐长大,开花结果。那一年,正好我姐姐出生。而那棵月季花是母亲从亲戚家里讨回的一个小枝子,慢慢变成葳葳蕤蕤的一大丛。可惜的是,旧房子几经改造,两棵花树移来移去的伤了根,最后都枯萎死掉了。后来,我再也没见过这个品种的月季花。
我们家的院子不是很大。我们这个村子人多地少,土地珍贵,每家的院子都不太大。但是五间房子的院子搁了现在还是很阔绰的。
小小的院落,父亲却栽了好几棵树,春天时满树的花朵芳香四溢,引得蝴蝶蜜蜂嗡嗡嘤嘤围着花树打转。夏季里,浓浓的树荫把整个院子都遮了起来,中午时分,祖母吩咐我们把饭桌抬到树荫下,摆上做熟的饭菜,省得在屋里吃饭又闷又热。地瓜面的煎饼卷了菠菜豆沫和小葱拌辣椒,喝一碗土豆眉豆疙瘩汤,把树上的知了馋得直叫唤。
父亲栽了两棵梧桐树苗,一棵栽在南墙边,一棵栽在大门的迎壁墙前。梧桐树长得快,没用几年就长成粗粗壮壮的大树。后来,这两棵梧桐树给姐姐做了两个大箱子,给哥哥做了一个小饭橱,给我做了一个小书架。那时候农村人家娶媳妇嫁闺女都要做些家具当嫁妆,梧桐做的家具不容易变形,所以家家都会栽几棵梧桐,准备着儿女的婚姻大事。眼看着儿女们陪着梧桐树一起成长,盼望着儿女和梧桐树早日成才。
有一次,父亲从集上带回来一棵核桃树苗。核桃树苗身段帅帅的,暗绿色的树干光滑洁净,叶子是椭圆形的,就像孩子们伸出的小手掌,很招人喜欢。父亲挨着梧桐把核桃树栽下了。父亲栽树时都会跟我们念口诀:“深挖狠砸多浇水。”把树坑挖得深一点,栽上树苗后用镢头把土夯得结结实实,最后浇透水,这棵树很快就会缓过劲来。小核桃树栽后的第三年,结了几个包着绿壳的果实。那层绿壳却是含着毒汁,不小心碰到皮肤上就会又红又肿,痛痒难捱。核桃树还有一个缺点,就是爱招虫子,特别是爱招“刷毛甲子”,身子长长的,黄绿相间,一撮撮毛毛像刷子一样竖竖着,样子很瘆人。这要是万一被它蛰上可就不得了了。所以这棵核桃树只陪伴了我们三年,父亲就把它处理掉了。
我们家小小的院子里,曾经有过小白杨,小枣树,小桃树,小杏树。之所以说是小,因为这些树都没能长大。
我们这里的人家喜欢在大门口栽棵槐树,俗称狗屎槐,雅称摇钱树,象征着吉祥如意。大概是槐树上结的果实像一串串翠玉铃铛而得名吧?父亲买了一棵小槐树栽到靠近大门口的地方。槐树叶子像雉鸡身上的羽翎,树冠象张开的伞一样好看。父亲又在槐树旁边栽了一架紫藤花,紫藤长长的触角爬到槐树上,在老槐树高高的枝头开出一串串紫雾似得花絮,紫藤叶子和槐树叶子长得非常相似,看上去就像是槐树上开了紫色的花一样,美得怪异,又是非常和谐。年少时,我们坐在槐树下乘凉,听祖母讲才子佳人的故事,跟着姐姐学习各种女红,和小伙伴们玩些女孩子喜欢的游戏。我们看着槐树越来越粗壮,茂盛的槐树陪着我们慢慢长大。这棵树在我们家生活了近四十年。后来翻修房子时送给了一个邻居。我家的老槐树呀!你现在还好吗?
后来,父亲在小院子里栽了两棵桂花,圆球状的树冠高过了房檐,每年八月,桂花浓郁的香气笼罩了整个街巷。诗意盎然的秋天,穿行在桂花飘香的村庄里,伴着袅袅炊烟,想着祖母讲的老故事,吸一口清丽的空气,宁静,悠闲,仿佛忘记了时光流逝,忘记了俗尘烦忧,心醉得都要融化了。
而今这些花树已经各有归宿,我的父亲已是白发蹀躞,步态龙钟。年老的父亲已经养不了高大的树木啦,院子里只剩几棵芍药牡丹兀自在春风里招摇。几盆清瘦的杜鹃花纤弱堪怜地依在墙角,春天来了,它们瘦弱的枝上竟然开出艳丽的花朵。天气晴好的日子,父亲拄着拐杖出门散步,拐杖敲打着巷子里坚硬的水泥路面,发出笃笃的响声。回家后,还忘不了给心爱的花儿们浇上一点水。父亲的手腕颤颤,院子里便有了道道水湿的痕迹。
(写于2021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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