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年前我高考。
高三下了晚自习回家，我妈在菜市场卖了一天菜，深夜还在灯下剥毛豆。皮厚的豆子上面都是绒毛，她的手已经红肿发黑，几个指甲换着用，创可贴包不住指尖的伤口，深深浅浅都是血肉，我不敢看第二眼。
“妈妈，你剥一斤豆子就多赚几毛钱，一晚上这么辛苦，这几毛钱就不要了吧。”
“没事，我闲着也是闲着。”
我每天早上六点起床，下晚自习已经晚上十点半。 累到有时候早上起不来，上楼梯的时候满眼黑，死死住着栏杆慢慢爬上去，因为营养不良腿开始水肿...
“妈妈，那我跟你一起剥，赶紧剥完去睡觉。你眼睛都睁不开了。”
我死命扣那些硬皮的豆子，每天写太多字我手指有点麻木。我想把这堆该死的豆子踩碎或者扔掉，而现实是我们需要这一斤几毛钱的利润来生存。
有时候我在阳台洗衣服，搓着搓着就哭了。眼泪大颗大颗的滴在盆里，因为我爸在发脾气骂人摔东西。我没法看书，家里充满了语言暴力，无处可逃，只能躲在阳台，打开水龙头悄悄的哭。看看窗外的大山，绝望，这样的生活什么时候是个尽头？
别人高考，走读的话父母会去接送，回家有饭吃，一切以考生的学习为重。
我呢？有时候回家是我上初中的弟弟给我做饭，他就比我早放学十五分钟。最无哭无泪的一次，电饭锅是坏的，家里除了米什么都没有。
家里水龙头也是坏的，几年都没有修过，每次用水都小心翼翼的，用完了拿鞋带死死绑住，不要让水喷出来。
那些年吃顿饭都很艰难。要跟破破烂烂的厨房搏斗，要从白菜萝卜里光速做出能下咽的饭菜，要尽量保持安静，吵到爸爸休息又是一顿狂风暴雨。
我忘了有多少次是这样的：算了不吃了，走吧。后来在学校食堂里吃饭，一顿饭不到两块钱。我妈在菜市场卖菜，到了傍晚，学校食堂的人回来收几乎要扔掉那种最便宜的蔬菜。全素，我只能多吃点白饭，能量，我需要能量去学习。
无意间在书上看到的一句话成了我的精神支柱：如果生活向你甩刀子，你不能怕，要抓住刀柄，狠狠甩回去。
2
那些年我一直穿着初中买的衣服，我妈在地摊上10块钱买的一件外套，从初二穿到了高三。袖口已经磨坏，牛仔布的颜色被洗得深深浅浅，那依旧是我的宝贝。
因为如果它彻底坏了，我不敢让我妈给我买新衣服。
有一年我上初二，教室里太热，可是我没有夏天的衣服，依旧穿着厚厚的卫衣。我跟我妈说要买新的，她失望的看着我说，
“你怎么老是想着穿衣打扮？你身上难道没有穿着衣服吗，就知道逼大人给你买这个那个，你以为我在菜市场卖菜赚那几文钱很容易？这么大的人了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大人的难处..."
那天晚自习我忍不住哭了。
她后来还是给我买了一件夏天穿的短袖，从初二，也一直穿到了高三，肩膀被书包磨破了，我自己缝起来，又破，再缝起来。反反复复，我也懒得去管它了。只是在同学偷瞄我肩膀上的破洞时，我要假装没看到。
可是那个眼神我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
同样的事情在高中还在不停的发生，我的衣服永远是亲戚朋友送的旧衣服，我不想穿中年妇女款的毛衣，不想穿肥大的蓝布裤子，可是我别无选择。那些年，连普通小孩不愿意穿的地摊货都是我可望而不可及的。
最让我无法忍受的是，身体已经开始发育，地摊上买的内衣早已经变形。我时不时要在没有人的时候悄悄用手去调整肩带，真的很难堪。那是一个小女孩最敏感自卑的时候吧。
有次一个女同学把我拉到一边说，”速速，你的内衣要买新的了哦，我跟你说有点明显，你露点了。“
我知道该买新的了，可是我能怎么办，我也很绝望，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后面的故事，让人难以启齿。
还有很多让我烦恼的事情，比如我只有一双鞋，周末洗了我就不能出门，如果某个周末要补课，没法洗，脏兮兮的鞋子下周要继续穿，我走在路上觉得自己真是邋遢到爆臭烘烘的很恶心。
想起我的高中，真是痛苦到不能再经历一遍的过去。像一场噩梦，基本的温饱都是问题。艰苦朴素四个字难以概括，那是尊严都受到了伤害的赤贫。
3
我现在想起当年的生活，就像在看别人的故事。
冰箱里塞满了各种水果，西班牙的樱桃，智利产的葡萄，法国奶酪，大颗的蓝莓，蔬菜鸡蛋牛奶都要买有机产品，鸡肉要买从小吃玉米长大的，牛排也要买进口的。超市里只要有阿根廷野生红虾，我总要抱几盒回家。喜欢吃甜点，就要去百年老店买手工现烤的小蛋糕。
（这家小店1912年开的，手工现烤的小蛋糕让人欲罢不能！）
在德国想念中餐，就把一家中餐吃到老板都劝我为什么不回家自己做，这么吃不合算。
我高中的时候做了一个梦，梦到我家里竟然有一个冰箱，里面塞满了好吃的。但是还来不及吃梦就醒了。我妈说，以后会有的。
当时我不知道，现实比梦里还要美好。
我高中的时候羡慕我的同桌竟然一次性买了三条牛仔裤，因为我总共只有两条裤子。天气不好的时候，我经常要用古人的方法烘干我的衣物。
当时我想不通，怎么她会有那么多衣服。她说，”我妈说啦，一千块钱，你可以穿得天花乱坠。“
把一千块钱拿来买衣服，这是什么有钱人啊！
可是我现在很少穿一千块钱以下的鞋子。正式场合，我穿一万多一套的西装。一件真丝的衬衫就要两三千。有点心疼，但是我喜欢穿上那种顺滑轻盈的感觉，所以我还是买了。我对衣服没有什么执念，除了鞋子要好，要能保护我的膝盖，其他的，如果不是工作场合，很随意。
十几年前，我很多次穿着头天夜里洗了没干的衣服出门。翻遍一堆破布，也找不到合适的衣服。那个时候，一件路边摊十几块最庸俗廉价的衣服都能拯救我可怜的自尊。
中学的时候，很流行大家一起去水吧里坐着喝喝东西。每次消费十几块，这种可怕的浪费太奢侈。想买个本子买纸笔要少吃点早餐的我，从来没有想过这样去娱乐。
我很少说话，也不太喜欢交朋友。唯一的娱乐可能就是看看书，图书馆借的。我很怕别人周末约我去玩，我也怕别人问我电话，因为我们家没有。
现在，只要有时间，打开电脑，东京巴黎迈阿密，还有浪漫的土耳其，即使它们不顺路，用普通人的旅游方式，说走就走。
欧洲美丽的小镇我已经看到无感，教堂什么的烦死了都差不多，博物馆什么的没有世界名画稀世珍品我也懒得细细看，到了我朋友心心念念的阿姆斯特丹无数次，后面我宁可在酒店葛优瘫喝茶看电影都懒得出去逛逛。
曾经向往的，变成了寻常。什么电脑桌面一样的风景画，什么中世纪古堡，路过他们像路过小镇的电线杆。
（这是离家不远的湖边，随手一拍，就是明信片。傍晚我常去散步，很惬意）
4
就这么短短十年的时间，我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现在我还是觉得自己挺穷的。毕竟买不起别墅，买不起好车。但是一想到高考之前的小可怜，我就唏嘘不已。
一个高考，人生就可以如此不同。
我的生日快到了，男朋友搜了各种好看的首饰问我最喜欢哪一个。下个月他休假要带我去旅游，也许去布拉格的广场看看夕阳，然后顺着明星们综艺里的路线走一遍。他要送我新出的手机，而我不喜欢那个曲面屏幕坚决不从。看完手机发现一个粉色的超极本很可爱，他说这么便宜，你喜欢我送你啊。
曾经我看到男生会不自觉的自卑，因为总是穿长辈送的大妈款衣服，也许我的鞋子不干净，或者他看到了我衣服的破洞...我固执的拒绝任何一个对我示好的男生，因为我自卑。我没想到，我也会有被男生宠得有点骄纵的这一天。
这一切，真的只是因为把握住了高考。
我是一个被高考挽救了的人。就是在那么关键的几年里，好好读书，不管怎么艰难，都坚持不断的努力。我的高三，遇到了地震，吓得我整夜不敢睡觉。也遇到了亲人重病离世，走出灵堂我就没有再给自己多少流泪的时间。
那些年，我的世界里只有高考。为了考大学，我什么都可以放弃，什么都可以不管。不管自己的破衣烂衫，不管今天有没有吃饱，不管每天回家的路上有多累有多想哭，我心里只有那个目标。
高考前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巨大的怪兽要吃我，我爬上高山翻下围墙拼命的跑。跑着跑着到了一个黑暗的小镇，天边看得到屋子的尖顶，像是欧洲的风景。但是雾气腾腾，看不清前路。我继续跑，不小心被绊倒，趴在地上，我看到一具具尸体，有的残肢露出地面。我站起来继续跑，没命的跑。
跑着跑着，路突然变宽了，两旁都是高大的树，树枝拼接在一起搭成一个走廊。再往前跑，天空是金灿灿的光，透过树枝照进黑暗里，越跑，遮天蔽日的树越少。最后只剩满世界的金黄璀璨。
我学理工科，本该有唯物主义者的理性，但我却非常迷信：这是一个飞黄腾达的梦。梦里的怪兽，尸体，恐怖惊悚的小镇都不要紧，重要的是，我最后看到了漫天的金光闪闪。
我相信这是一个好的预兆。这种信念，就跟我一次一次挣扎着继续逼自己学习时一样强烈。最后我坦然自若的走进高考考场。没有超常发挥，也没有什么遗憾。命运带我去了我该去的地方：上海。
5
到了上海，我已经十八岁。不缺钱，不缺吃，不缺穿。那样的自由和快活，是我人生最美好的四年。
继续追梦，高中艰苦的生活是个好的习惯，省钱，吃苦而不自知，大家嫌弃食堂好难吃的时候，我对食堂满意到不行。同学们送我的衣服，比亲戚送的大妈款时髦多了。
那四年，我有无数的机会去学习，去改掉自己的毛病，最重要的是，终于有能力靠自己的努力，照顾好自己。
然后我到了德国，过着我高中的时候幻想了无数次的生活。贫穷始终限制了我的想象力，因为现实远远比乡下穷小孩的想象要精彩。前几天参加了一个活动，西部某省的省委书记来欧洲做活动，坐在离他几米远的位置，我也有机会去听高居庙堂的人做演讲，从他角度，去理解家国大事。
（会场照片，为保护隐私领导的照片和视频不放啦。）
我的生活依旧平庸，而我的思想却无比自由，可以往更高更远的地方飞，看更大更美的世界。
这一切，都是因为高考。
对于家里贫穷的小孩，你永远想不到高考可以带给你什么。
”成功者的故事很短，失败者的故事很长。“
每个人的高考，都是任何人都无法代替你去走的一段路。不管你有没有准备好，是不是很害怕，该来的，都会来。
我曾经像饿极了的猎人一样，躲在丛林里盯着高考这个猛兽，它一出现，我就竭尽全力给它致命的一击。我的体力，我的智慧，我的心智，我的性格，都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这是一个竞技场，所有的考生都握紧了手里的武器，想捕捉那个叫做高考的猛兽。
你没有磨好你的刀，没有练好捕猎的技巧，我不知道你能捕捉到怎样的猎物。你如果在猎物出现的时候慌了神，吓跑了它，那未免太可惜。
我特别感谢十年前的自己，不分昼夜的赶路，不怕任何困难，握紧自己了武器，捕到了属于自己的猎物。这是一头神奇的兽，身上的养分滋养了我很多年，把我变成了另一种人。人群里我依旧平庸，在我自己的世界，我和梦里一样持刀前行，遇神杀神，遇鬼杀鬼。
人生的竞技场不会停，我用当年高考学到的智慧，和更聪明跟狡猾的猎人竞争，继续去围猎下一个猎物。不管社会上读书无用论的声音怎么嘈杂，要求用素质教育代替应试教育的观念看起来多么先进，我依旧感谢我们这个伟大国度的高考制度。
尘埃落定，愿你青春无悔，如愿以偿。
喜欢我的文章，可以关注微信公众号：欲速不达，ID：Dsusu168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