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在二十多岁的时候,和朋友深入桑科草原,牧民可以从老马那里买些从外面带来的杂货,老马主要做饼子,在冬天的时候格外受那里的牧民欢迎。
草原深处和我们看到外沿有着很大的不同,草甸起伏成小山一样,有很深的沟壑和至高的坡,牧民把房子盖在尽量平缓的地方。当然也有夹在两个坡地中间的,远远的看去像是背阴地里长出的蘑菇。所以老马他们有很长的一段路需要步行,他们的金杯面包车进不到那么深的地方。草场被划了地盘,拉了铁丝网,定了边界,往往是用来防牲口却不是用来防人的。而在离居住区较远的地方,这界限就没有那么明显,几乎也没有路。老马和他的朋友钻着草往里走,走着走着就发现了扎在草垛子里的狼窝,有三只刚睁眼的狼崽子在里面呜咽。
完整的狼皮、狼头、狼牙都可以卖到好价钱。老马的朋友说养大养肥了再杀,可得大利。几人顾不得深入,遂返回镇上。老马也分得一头小狼,没说什么就抱回家了,其实他从没养过狼,就当狗那么养。老马家几乎没什么人来串门,也就不会有人看到了问,你怎么养了狼。老马都编好了一套说辞,却怎么也用不上了。虽说老马把狼崽子当狗养,其实他也没有养过狗,他从没养过什么动物,也没被什么养过。头一次有活物和他生活在一起,到有些不习惯。
起初,老马只是把自己做好的饼子捣碎了,喂给狼,没尝过肉的小狼就囫囵的吞掉。等大些的时候,老马切些煮熟的牛肉喂,饼子已经不吃了。小狼每次都吃个半饱,老马就不再喂。有次,狼挣脱绳子,偷吃了老马的肉。老马换了铁链子栓狼,用炉膛里的捣火棍敲了崽子七棍。老马仍然只喂它半饱。
快一年的时候,朋友来看老马的狼,老马说,烦的狠,你们拉回去养吧,差不多就能杀了。朋友说,你的狼体型太小,你再养养。快两年的时候,栓狼的铁链子换过三次,一次比一次粗。老马最后一次打狼,用的是铁锨,狼被打的时候开始皱鼻子。又过了半年,朋友说请了扒皮的好手,你那只小了一圈的狼就将就吧。老马笑着说,无所谓。
老马回家,看到狼在啃咬链子,他取了铁锨,拍下去的时候,狼躲开,绷直的铁链被老马切断。狼皱了鼻,呲了牙,耸了肩,竖了毛,却没扑上去。老马站着不动,晃了晃铁锨威胁,狼就窜过来,撕下老马小腿上的一块肉,从老马裤裆下钻出了院子,站在远处没有立刻跑掉。老马扔出手中的铁锨,说,滚吧!
我看着老马腿上的疤,说,为什么。老马说,养狼崽子,你还想求什么,大了,不就该滚了么。我看着老马的眼睛问,那又是为什么呢。老马想了很久说,至少,它陪了我三年。
老马后来没有再去草原深处卖饼子,他怕再看到狼。
老马不去卖饼子之后,开了个小旅馆
常有老藏民或喇嘛住店,这没有什么稀奇的。可总有粗心的人把他们身上那些细碎的物件丢在旅馆的床上,旅馆开了不到两年,老马就拾到了七八件。有一回是大颗的红珊瑚颈饰,被裹在被子里。老马收拾房间的时候就掉出来,摔碎了两颗。有一回是菩提子的手串,在床下扫地的时候找到的,菩提子有黑、有白、有黄,每颗大小不一,形状不同。有回是黑沉香的念珠,108颗,凑近了闻,散着浓郁的香味。老马把这些在旅馆里放好,等着失主回来认领,有的是念进了几十年经文,韵着修行。有的是传家的信物,含着传承。不好就这么昧了,可是一直也没人来寻。
老马的小旅馆,没有招工。每次都是他亲自去打扫退掉的房间。109房间和别的房间差不多,甚至还要差一些,没有卫生间,没有小电视。只是位于一楼的最深处,比别的房间多一个小小的朝南的窗。老马进去的时候,房间像是没有住过一般,被子叠的很整齐,只是位置变了。被面儿上端端的摆着个祖母绿的戒指,用老马的话说,绿的不得了!我见过祖母绿,还真没法形容那种绿,好像光谱里的波长缺失了一部分。
那枚祖母绿戒指就正正的摆着,好像在说,您请。
客人丢掉的东西多了,老马就把这些摆在柜台里,方便失主们认领。时间久了总有人进来问价,老马说,不卖。
某天傍晚,有女信徒来住店,单点了109房间,说是清净。女信徒身上带着长跪的护具,满头脸的灰尘,晃动的门帘,带着晃动光,带动灰尘在她身上荡起烟雾。用老马的话说,好看的不得了。我不大相信老马的审美。女信徒一大早就退了房,继续朝拜。老马悻悻的去收拾109,房间像是没有住过一般,被子叠的很整齐,只是位置变了,原本在床头,现在在床尾。
老马追出二里地,从怀里掏出祖母绿戒指,伸到女信徒面前,她神情莫名。老马问是你的么。她说她头一次经过这里。老马说,怎么就不是你的呢。女人不再理他,继续磕头。老马转身走的时候,女人说,那个颜色,很容易污的,早晚会污的。
老马没有把戒指继续放在柜台里,一直揣在身上,碰到人拿出来问,你看它污了么。从那天起,老马每隔一个月会用御守盐清洗戒指,然后把盛有净化水的器皿烧掉,从没中断过。
再后来,老马结婚了,娶了他们的回族女人,不久有了两个孩子。然后,他是怎么离得婚,老马一直支支吾吾没告诉我,我也没好意思追问。离婚后不久,当地的大雨导致了很严重的泥石流,据说埋了很多路过的行人和信徒,死了不少人。
之后的几天,老马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眼睛变得混浊,眼仁没有透亮的黑色,里面弥散着混黄的斑。他坐在被封掉的109,掏出戒指,祖母绿的光泽消失了,开始泛黄,从内部开始有黑色的雾状渗出来。
随后老马关了旅馆,整个形容衰老了十岁,开始嗜酒。
我问老马,那戒指呢。老马说,搬家的时候丢了。
以上内容纯属虚构,我认识的老马只是个普通的小个子回民,是我们在甘南的向导。其实我并不那么了解他,他很少谈起他的生活。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走的时候,我总觉得欠了他许多,就决定回来为他写篇小文。我笨拙的把他跟我聊的只言片语拾起来,并填了空,加了料,回送给老马。感谢兰州火车站的一迎,一送。和那只伸过来的手还有略带腼腆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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