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冲撞】
我一直觉得,自己的诞生不过是某种犯罪行为的事实证据。我不知道他们制造证据的过程有没有幸福,但我保留这个证据实在没有多少美好的影子。
黑暗,潮湿,流浪,辱骂,冷言冷语……我陷在重重的包围里。哭过,跑过,甚至有两次不成功的结束自己……
说实话,感受到这些东西的时候我还很小,可让我真正承认这个事实却相当漫长。
我一直有个隐秘的愿望——这个隐秘打我五岁的某一天开始堆积,一叠叠的日子把它堆得越来越高,越压越结实——我想扑进奶奶怀里,叫奶奶一声妈妈!
但我没有。五岁的那个日子没有,结婚那天没有,直到奶奶离开这个世界,我一直没有叫出……
01
我叫杜若西,在北京三环内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
老公很爱我,爱我们的女儿。然而生活中总有些东西让我无法忘却,无法拆离。所以在我的家庭生活中经常会出现这样的情景——一家三口正欢乐地滚在床上打闹,或者圈在沙发上看着电视,女儿的头偎在我怀里,小脚丫捣蛋地蹬着她爸爸的脸。我却突然就毫无征兆地陷入恍惚,一种撕裂灵魂的痛悸雷电般击中心脏,我不由地蜷起身,瑟缩在莫可名状的悲凉和恐惧中。
我为此去过国内外不同的医院就诊,包括向我和老公所能打听得到的心理医生咨询,但似乎没有明显的改善,他们也无奈,说生命中的有些伤痛除了自我调整,也只能靠时间来治愈。
我身边的人都习惯把我捧成励志的典型。但事实上,在这光鲜的背后,没有谁知道我当年,生不如死……
嫌弃,抛弃,像滚在烂泥坑里的猪或狗被称做“亲人”的白眼剜来剜去,推来推去,踢来踢去——这就是我,杜若西。
我不愿意提我的故乡,如果不是因为那里还有一位叫做“奶奶”的亲人,我一辈子也不想再踏上那块土地。但我还必须回去,因为眼看着就要九十的奶奶坚决不离开那里,不管我撒泼耍赖还是痛哭流涕,她都坚决不跟我去什么“首都”安度晚年……
她不来,我只能一次次回去。
那个村庄叫作北苑村,离“孔孟圣人府”很近离“梁山贼寇窝”却也不远的穷村子。
我好像应该有爹娘,但我脑子里实在没存下他们的模样,以至于后来人们谈论我爹娘大半天了,我才反应过来那是与我看起来有关的两个名字。
我原本有个姐姐,听说她比我大两岁,但在四岁那年跌在河里淹死。那时他们的全部心思都想着生儿,根本就没想过照管满地乱跑的女儿。
姐姐的死应该是没带给他们多少悲伤,因为我还和以前一样没人管理。然后,他们又生了一个闺女,听说最后被偷偷送了人或者卖了。再然后,那个叫爹的男人死了,我实在想不通他为什么一根鞋带子勒死了自己。
后来我大了一点,从别人嘴里听说他活着天天念叨死,嘟囔活着没有一点意思。奶奶骂着哭着说他被鬼迷了心窍最终被鬼带了去,后来我真正长大了,才知道有一种鬼叫做“抑郁”。
那个叫做“妈”的女人终于还是逃走了——奶奶说买来的女人养不住,要不是看得紧好几年前早就跑掉了,那才是人财两空——当年为了给我爹买她,四千块钱可不算什么小数字……
唉,这不也是人财两空么?我听不懂奶奶的话,仰着脸看着奶奶。
奶奶摇头,摸了摸我的头:“不,咱有西西……”
我也是个人?
他们都骂我累赘,到哪里都碰人家冷脸子。
我有姑,亲姑,我爹是她亲弟弟。奶奶让她养着我,可呆了没半年,我被人家送了回来;我有叔,亲叔,他是我爹亲弟弟,当时他还没有孩子,便在奶奶的叨叨中接我过去,奶奶还让我改口叫他们爹和娘,可最终也没过两年,他们又把我还给奶奶,因为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
我清楚记得小学三年级那节体育课,我抱起地上乱滚的皮球突然就哭起来不停,同学们都嘲笑我神经病。我抱着皮球不撒手,泪珠子滴得皮球片片湿:皮球不怕疼么,被那么多人踢过来踢过去,踢过来踢过去……
奶奶已经快六十了,爷爷早已去世,她自己守着两间老屋过日子。我叔把我领回来,奶奶骂了几句之后一把搂我怀里,抚着我脑后乱草般的兔子尾巴辫,一遍遍地念叨:“奶奶要西西,奶奶养西西……”
别人入园我入园,别人上学我上学。只是最后,在我不该下学的时候我第一次拗了奶奶的性子——我领到了高中毕业证,却没和其他同学一样参加高考。
我不想什么大学。奶奶老了,她的日子就是一堆堆破纸箱子纸盒子,一袋又一袋子的易拉罐和塑料瓶子……我知道,这一堆堆一袋袋都是我的学费,奶奶的手干瘦像枯树枝子,黑污污的像粪土里刨食的老鸡爪子。
因为供我上学,我姑和叔婶不只一次地埋怨过奶奶,他们嫌奶奶偏心眼,埋怨奶奶因为供孙女上学吃不上穿不上让村里人嘲笑丢了他们面子。
有时奶奶会搂着我不停地擦她深陷的眼窝。她老了,眼总是不停地流泪,好像怎么擦也擦干净。她搂着我,一遍遍念叨:“苦命的西西快长大……”
十七岁,在我离十八岁还差一个月的某个日子,我告别了奶奶去了深圳打工。
我知道自己的高中学历实在算不上能拿得出手的学历,我只想找个厂子落下脚,干活赚钱养活自己。
老天爷心再狠,也不至于眼巴巴饿死苦命鸟。我扑扇着翅膀,选择了深圳这个陌生的城市。
我很幸运,没费多少周折被聘到一家汽车配件的商店做事,两个月实习期,实习期间工资一千元,提供住,吃用自理。
别说你们没想到,就连我自己也没料到,这一呆深圳就是七年。当初来深圳落脚时,我领一千元实习期工资,而我离开时,我领年薪,连分红带薪水,一年大约二十万元,人民币。
你可能更想不到的是,我辞职离开深圳只是为了出国读MBA,也许你印象中的杜若西没参加高考,拥有的只是高中学历。
02
我没想到应聘会那么顺利,虽然我应聘的只是一家销售汽车零配件的商店,并本不是那种规模很大名声很响的公司。我局促地站在那里,揣着的高中毕业证迟迟不好意思拿出来。
老板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简单地问了几个不咸不淡的问题,折身进了屋里。
“就你了!”
“我?"
"嗯,你。”
我一阵狂喜,暗暗发誓要好好干,一定要在这“遍地是金”(当时俺村的人们都这样说深圳)的城市落稳脚。
后来我才知道,真正让我留下的不是老板,其实是老板娘,那位看起来很干练不到四十的女子。
当时老板对我并不够满意,他嫌我太青涩,什么经历也没有,身板瘦小又腼腆,一看就是刚刚走出校门的生娃子。
“身板小了点,但一看就是个乡下娃,吃苦受累的事应该没问题。我看她眉眼很灵透,也许会是个好料子,实在不行咱再换……”正是老板娘这句话拍了板,才有了我职业生涯中的第一次经历。
老板在叙述这些话的时候只是闲聊天,他们当然没法理解这句极平常的话为什么让我泪流满面——我长这么大,几乎这是第一次听到陌生人如此温暖的话语,我的奶奶虽然疼我,可她除了为我的学费操心而忙碌,最多只会搂着我絮叨“苦命的西西”,至于别人,我见到的全是白眼,全是从鼻子里哼出的带有长长尾巴的鄙视和嫌弃……
我感激老板和老板娘,但我清楚地知道光凭感激并不能保证让他们真正留下我,我得尽快上手,熟悉我该干的一切,才是正理。
我在毕业之前连汽车都没坐过——公共汽车倒是坐过几次,可当时谁会注意自己所坐的车和自己有什么关系——更别说各种各样的零配件的名字甚至它们的规格、型号、产地或者其他更精细的东西。
有客人的时候,我跟着老板听他和客人介绍,听他怎么细致地推销货架上这样那样的配件,我恨不得把老板说的每一句都一下子印在脑子里,我一边按照老板的吆喝搬着货,一边在心里一遍遍地念叨和货有关的数据——有一次老板看我一天到晚地不停念叨,他怀疑这可怜的小姑娘着了魔道,停下了手里的活儿问我:“怎么了,你?”
我被他问得一愣,好久才反应过来站直了腰,不好意思地嘟囔着:“没事儿没事儿,我背数据……”
我几乎没有什么上下班,这倒不是老板两口子苛刻,而是我不管上下班都愿意泡在货架前,磨在他们身后看他们进货摆货,听他们谈论和商品有关的所有问题。老板娘有一回开玩笑说:“该下班的时候就休息,我们可不给你开什么加班费。”
我没想什么加班费,我想的只是以最快的速度熟悉这些配件,熟悉与这些配件有关的所有信息。
他们看到的只是一个乡下妞卖力干活的踏实,没看到的是我来了一个月,光笔记就记满了两个厚厚的本子。
老板他两口子真不错,提前结束了我的实习期。不仅如此,他们说给我开的工资绝对是同行业新手当中最高的——确实高,高得让我没敢想象,我不过是个刚满十八岁的乡下柴禾妞,实习不到两个月他们竟然给我开出了五千块钱的工资!
当我第一次领到这些钱的时候,我竟然有些颤抖有些心慌,我恨不得立刻给奶奶打电话,告诉她西西每月能挣到五千块钱工资!但我不能打,奶奶家里没有电话,为了接个电话她得颤颤悠悠地跑到邻居家里去……
但老板他两口子算盘打得更精,他们在给我工资的时候就和我订了“君子协定”:我必须在他们这里干满三年,三年期满我跳槽行,但不能在附近开同样的商店。
我一口答应。能有人收留我就是万幸,我又怎么敢想独立开一家同样的商店与他们竞争……我实在纳闷他们为什么提出这样的条件,直到一年后,我才发现他们两口子实在精明,也许他们一眼就看出我的不安分,也许他们比我自己都更了解我,一年后我确实想辞职,但由于“君子协定”,我最终选择了他们的“绑架”,在他们的商店里一干就是三年。
我已经是个合格的店员了。我已经不只是个合格的店员了。
也许因为我年轻,满心里把这商铺当作自己的救命稻草,我对商店里的所有配件熟悉得像是自己的手指,多少件,在哪里,哪里出产,优点和缺点,销售量如何,哪个客户有什么特别的需求……这些东西我已经忘记了自己曾经背到呕吐的地步,此时我倒以为它们本来就长在我的脑子里。
从最初的老板不敢让我接待客户,到慢慢地在旁边看着我接待客户,再到老板大胆地让我独立接待客户,到现在客户一进商店就指名到姓地叫我的名字:“没事儿,我等一会西西……”
我明明在忙着,商店里明明不只我一个店员,除了老板和老板娘,还有和我差不多年龄的其他两个,即使那两个闲着,客户却嘴里喊着,坐着喝茶等我忙完,然后再凑到我的身前。
“她不光能介绍,还能帮我出主意,帮我上一些我原本没想到的配件,甚至能帮我找出配件有可能存在的问题,这可帮了我大忙,有几回我就是完全按照西西的建议处理好了客户的投诉……”
后来呢,就连老板的供货商也知道了我,进货的时候他们竟然点着名字让我去。他们对我的老板说,我去了不会出差错,他们甚至给我的老板说只要是我订的货,他们保证第一时间优先供货。
老板又想给我加薪了,在这之前他们已经给我加过两次薪。
我摇摇头。
我知道加薪背后一定又藏着老板新的主意。我已经打定主意,我准备辞职改行,离开这小商店,拿下我英语本科自学考试最后的几门,然后寻找一家更正规的公司去实现自己的价值。
嗯,你不知道,我在商店工作期间,我已经开始了自学本科的考试,三年,我一定要拿到自学本科的文凭,没进考场的杜若西,一定要当大学校园外的大学生。
我不清楚这是不是赌气,也不清楚要和谁赌气。
三年的打拼,我杜若西早不是那个满脸青涩的乡下柴禾妞了,这家商店已经无法让我安心,虽然目前依然很赚钱,但我分明已看到它的顶峰在哪里。
我最终还是离开了那家商店,但老板和老板娘却成了我在深圳永远的朋友。
“西西,你小丫头要的不是钱,姐满足不了你……”老板娘和我QQ聊天的时候,她曾经不止一次地抱怨我,她不止一次取笑我“小疯子”“干起活来像拼命的小西西”,话音里怅然若失……
03
老板和老板娘确实是我的贵人,恩人,甚至亲人。
我辞职的时候他们百般挽留,那种真诚像一根细细的丝线拉扯得我心里一酸一酸,他们是真舍不得我离开,那一刻他们根本没把我当员工,而是朋友甚至兄妹。
真有那么一瞬间,差点儿就让我改变主意。
但我最终还是选择了辞职。
职辞了,但我仍然住在他们给我提供的宿舍里,像工作时一样住宿免费。
我不忍拂了他们好意,但坚持给他们租金。
“你也别给我租金。”老板娘顿了一下,接着说,“如果哪天碰上难缠的客户,你临时撑撑场子……”
老板偷偷地给他媳妇竖大拇指。
我愉快地答应了,这已经不仅仅关系到金钱,这是我和他们兄妹般的情谊。
这半年中我几乎终日宅在宿舍里啃我的英语,最终顺利地通过了所有的考试,拿到了那张薄薄的英语自学本科的学历证书。
没有人理解我拿到证书时的真正心情,我把它紧紧地贴在胸口。
我想起了奶奶,想起我从上小学到初中到高中走过的所有的路,想起了这条路上的每一个黑夜和黎明,想起了奶奶一次次把该交的费用塞到我手里的情景,想起奶奶抹着眼泪把我搂在怀里念叨“苦命的西西”,我还想起一些人的冷脸,一些人的白眼,一些人的风言风语……
我知道,我拿到的不只是一张大学本科证书。那张薄薄的纸填补的是我杜若西十八岁前曾经做过却从来没敢真正想过的大学梦——是的,我没进过高考的考场,我没进过大学的校园,更没坐过大学宽敞明亮的教室……但是,我杜若西,成了真真正正的大学生!
我趴在床上,小声哭泣:奶奶你知道吗,你那苦命的小西西成了大学生……
我开始了第二次应聘,这次应聘和四年前不同,我印了精美的简历,我有了正规的大学本科学历,我更有了三年多的工作经历,更重要的是,我杜若西不再是十八岁的什么也不敢想不敢要的乡下柴禾妞,我知道自己的实力。
正因为如此,我所寻找的是一个能够实现我价值的大公司。
但我显然高估了自己。或者说初拿到大学文凭的我错误地预判了当前的就业形势,我一次次碰壁。
“西西,回来吧,你哥和姐都需要你,很多客户问起你……”
我耷拉着脑袋给老板娘吐苦水的时候,她没有同情我,倒多少有些幸灾乐祸的神情,她拉着我的手,笑着给我说:“大学生,咱给你提工资,年终奖金保你满意!”
我摇头,用她在QQ上曾经说过的话回复她:“我要的不是钱,姐,我再试试……”
我终究还是幸运的,一家世界五百强企业招聘了我。
我从最基础的助理做起,像一个傻子一样不会便问,用笑脸回应别人的冷脸责备与呵斥,我像四年前记汽车零配件数据那样疯狂地熟悉我的新工作,即使被人骂得狗血淋头,我也决不会在别人面前叹一声气,掉一滴泪——我知道,这世界没有谁同情你,摆烂和秀残只能增加别人的鄙夷。
终于有一天(两年后),我和那些拥有名校硕士、博士名头的同事们平起平坐,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的职位和薪水和他们几乎没有了差距,如果我愿意,我也已经可以和他们一样说话硬气。
但我内心里却有个声音不断地提醒我:“杜若西,人家骨子里还是瞧不起你,那硕士博士的名头不是虚的……”虽然我能和他们平起平坐,可只有我知道,在我心里却永远觉得比他们矮老大一截子,那一截子是什么呢?学识,底气……
然后就有了那么一天,一个想法突然蹦到了我的脑海里:我为什么不试试申请去国外留学,去年不就有个同事申请了某国商学院读MBA么,自己为什么不能试试?
那疯狂的想法一出来便控制了我,我再也安静不下来,于是在申请的过程中边等待边给自己算经济账,评估风险和自己的承受能力——即使最快也得一年半才能读完,这一年半的时间总体费用无论如何不会少于20万人民币,一边是年薪10多万的收入,一边却是往外支出20万,我能否维持……
我开始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脸上长满了“青春美丽痘”,每天起床都能在地板上扫起缕缕头发,难怪有人嘲笑我憔悴得像个黄脸婆——我25岁,黄花大闺女,还没想过恋爱的事,怎么就早早地成了黄脸婆,我到底值不值?
就在这时,原先的老板娘姐姐打来了电话,她以不容反驳的语气命令我上午在某咖啡馆见面。
和她一块来的,除了她两口子,竟然还有一位曾经很熟却早断了联系的汽车零配件供应商!
那供应商生意做得很大,早已离开了深圳,他今天约我来是想招我加入他的新公司。
我一口回绝了他,我说自己已经为了出国读MBA刚刚辞职,我想出国提高一下自己。那供应商叹息不已,他摇着头叹息说他原本是想让我替他打点新公司在深的业务……
老板娘轻轻地用胳膊捣我一下,悄悄说她早替我算好了账,如果答应他,我新工作给我的回报每年绝不少于20万。
“西西,你可得好好考虑,读书不也是为了钱,钱不也是你所说的价值?”
我真没想到那曾熟悉的供应商竟然如此看重我,我心里一阵子感动,第一次犹豫地回复说:“我再考虑考虑……”
04
我最终还是听从了内心的召唤辞了职,去了大洋彼岸的商学院花费了十九个半月的时间读完了MBA。
我回国后告别了老板和老板娘夫妇,告别了那位给予我无限信任的供应商,告别了深圳,收拾简单的行囊,坐上了北上的飞机。
我成了一名北漂,我已经不害怕漂泊,不论是深圳广州上海还是北京,即使一个电话让我去非洲或者南美,我相信自己也有足够的勇气潇洒地甩甩头发打飞的而去——也许读到这儿的朋友会笑我狂妄,但只有我自己才真正知道自己,我似乎在报复,在报复我那没有爹娘没有人可以依赖的童年,我就是觉得自己越能折腾,折腾得动静越大距离越远似乎这报复的快乐越强烈……
其实冷静下来自己也觉得好笑,报复给谁看呢?那个叫爹的男人早死了,一根鞋带子勒死得自己;那个叫娘的被人贩子拐来的女人早已跑了,跑得我想咬她骂她都想不起她的样子;至于那个曾经寄养过我三月两月的亲姑和亲叔,唉,不提也罢,一提就让我噩梦缠身心悸如刀绞……
我那亲爱的奶奶已经老了,自从我挣到第一笔钱起就每月每月给她老人家寄钱,我寄家去的钱早已被叔叔盖成了村人羡慕的大房子,以至于逢年逢节我给奶奶打电话的时候,我叔和我姑总会约好了似的围在奶奶身旁,软言软语地关怀着我,那话筒里传递过来的声音几乎能让我听得出他们笑容挤得言语全是皱纹的样子……
我没办法逃离他们,虽然一提他们漾在心头的全是童年的酸楚,但我知道,对我来说远在天边的奶奶必须依靠他们的赡养才能安度晚年——我一直想着把奶奶接出北苑村,然后我才敢说自己剪断了与生命相连的那根脐带,可我现在,还没强大到把奶奶接到京城,只能用源源不断的钱来让自己安心,让我的姑姑和叔叔快乐地伺候我奶奶。
是的,那是我杜若西的奶奶,她是我生命中唯一想喊“妈妈”的女人。
读完MBA后,先是在北京漂了两年,我的经历和自信帮助了我,在职场当中常常遇到贵人,在这点上,我必须真诚地感谢上天,甚至内心里隐隐地相信“天道补偿”的理论。
我遇到了爱情,我和男友拼了小命地挣扎来一套算不上大却也不算很小的房子,位置在三环的边缘。买了房子,我突然觉得自己在京城好像有了根,然后我生了女儿。
对了,在我结婚的时候,姑姑和叔叔都要拖家带口来北京,她们说得理直气壮,说什么西西是杜家骄傲,受不得外人一点气,他们来代表娘家能给我巨大的面子……
我决绝地否定了他们的热情,最后只让姑家的表哥和叔家的小弟护送奶奶进京,也算没完全拂了他们的好意。
在婚礼上是不应该哭泣的,北京人似乎比中国其他所有的城市都更讲究这老理儿。
然而在我和老公拜谢公婆和奶奶的时候,我积压了三十一年的情绪完全没有预兆地爆发开来,我扑在奶奶怀里,握着奶奶枯瘦如松树皮的双手,泣不成声……
奶奶摸着我的头,像我小时候一样抹着眼泪,一个劲地叫着“西西,我那受苦了的小西西”,我的老公非常理解我,他完全知道我的故事,他陪我跪在奶奶身前,轻轻地拍打着我……
我一直想亲口喊奶奶一声“妈妈”,可我最终也没把那声喊出来,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喊在心里。
可令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是,那个被人贩子卖到北苑村生下我的女人竟然找到了我,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着往事,絮叨着要帮我带我的女儿。
我绝对不会让她带我的女儿,她从来就没把我当作一天女儿!
有了房子后,老公和我回过两次北苑村,我们想接奶奶去北京,我给奶奶说:“奶奶,你养我的时候已经五十四,你哪怕拣烂菜叶子吃也要养活我这苦命的孙女,现在西西有家了,就让我来养活你,养你一辈子……”
奶奶一会笑一会哭,一会哭一会笑,但她坚决不跟我去京城,我知道她老人家不想拖累孙女,何况她认老理,有儿有女的怎么能靠孙女养活,我心里愿意可她心里拧不过她自己。
叔叔和姑姑态度出奇一致。一致地坚决,坚决不让奶奶跟着我去北京,他们说我如果有孝心,逢年过节地问候奶奶,给奶奶寄点钱买点东西就是心意。
于是,顶着房贷压力拼命赚钱的杜若西经常接到这样的电话。
“西西,我想去北京,看看外甥女儿……”这是那个叫娘的女人,不管我态度如何冰冷,也不管通话的过程中我如何嘶吼,隔三差五,这一年当中最少也得接四五次,直到我给她寄一笔钱,平安无事。
“西西,奶奶病了,没法和你打电话……”我当即表示回家,电话那边一大堆理由阻止,每一条理由都似乎为我着想,合情合理,最后往往是我寄过一笔钱,然后不久的某日奶奶回了我电话:“西西……我……没……事儿……我……”
在我想细问的时候,电话挂死。
奶奶眼看眼九十多岁了。她不会摁手机,每次打电话都得需要叔叔或姑姑拔好号码,我才能和奶奶通上几句话儿。
直到某一天,在我和奶奶通话的过程中,听到旁边有人小声嘀咕的句子。
“你给她要钱,你孙女有本事,混北京,有的是钱!给她要钱,你孙子要结婚,对方一开口二十万彩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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