掏出手机,读着一条条短信,那个高大硬朗的身影便随同唇边浅浅浮现的微笑,从记忆中凸显,由模糊到渐渐清晰:
“才蹲闽江水,
又吃武昌鱼!
人生路漫长,
何日是归期?!
入四川有感,陈XX随笔”
时间:2008年4月24日凌晨1点30分
“奋发图强苦读书,
磨破铁砚下功夫,
卧薪尝胆雄谋在,
破釜沉舟退缩展,
一生肝胆昭日月,
十年书剑在江湖,
奋力挥洒如槎笔,
画出神州美画书图。”
时间:2008年4月2日凌晨6点14分
“男儿立志毅当先,
挫折坎坷不可拦,
乘风破浪航大海,
拨云拨雾上青天,
顶天立地雄一世,
继往开来破万难,
壮志豪情永不减,
总是拼搏在人间。”
时间:2008年4月1日凌晨5点44分
……
陈工是项目的技术负责人,和项目上大多数来自福建的管理人员一样,说着带福建味儿的普通话,不同的是,陈工的口音中,闽南味更为浓郁,且语速更快。作为项目外聘的内业人员,我时常不知他到底在嘟哝些什么,心中着急,头大无比。而陈工更是急,见我一脸茫然,不明就里地冲他瞪眼,也冲我瞪起本来就大的眼睛,以更为急促的语调朝我吼叫,其间辅以复杂丰富的肢体动作。最初的交流在如此这般等同于吵架,等同于打哑语中艰难地进行着,弄得我是一头雾水,他是雾水一头。
陈工总是绷着一张黑乎乎的脸,乱蓬蓬的头发上扣着一顶红色的安全帽,走路说话都是风风火火,即便是用我们听不懂的福建话跟福建方的管理人员交流,也是火药味儿十足,两只拳头攥得紧紧的,大有一句话不对路就会招呼到对方身上的架势。不笑,两只大眼不怒而威,无形中给人一种莫名的压力,以至于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都害怕跟他交流,甚至在路上不期而遇,都尽量回避他眼中有意无意射出的锋芒。
跟陈工关系的转机缘于一次陈工突然向我咨询眼镜的事。和陈工和颜悦色地谈及工作以外的事宜,在我还是第一次。我无比惊疑地听完他连比带划的诉说,总算弄明白他是想让我给他建议配什么式样的眼镜。陈工的眼睛有轻微的近视,但散光较为严重,据他说有二百五十度。听到这里,我忍俊不住,“扑哧”笑出了声。试着跟他开玩笑:陈工,那你检查轴线的时候,看过去一排柱子不都成了斜的了吗?陈工也不禁“嘿嘿”地乐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陈工笑,说实话,他不绷着脸的样子可爱多了,眼角眉梢的皱纹象被吹响了紧急集合哨般迅速聚拢在一起,就连平日里犀利的眼神也变得柔和起来,竟透着几分憨厚的神态来。
在对陈工的脸型进行了一番仔细的端详之后,又考虑到他平时戴眼镜的时候较少,建议他配一副金边的折叠眼镜,不戴的时候可以很方便的揣在兜里。
过了几天,陈工果然接受我的建议,配戴了一副细细金边的折叠眼镜。当他鼻梁上架着那副颇显斯文秀气的眼镜,微带几分显摆的神情出现在工地上的时候,很多人都会忍不住侧目,因为这跟大家记忆里那个粗犷的陈工着实有几分不一样了。
可是戴了眼镜的陈工照样骂人,照样有凶巴巴的眼光透过玻璃镜片,让人不寒而栗。
没过几天,陈工又来找我,让我陪他去吵架。原因是他的眼镜质量太“歪”,他现在戴着眼镜看柱子都成了斜的。还一个劲儿地嚷嚷着四川人不厚道,尽“烧”外地人。
因为此事不但影响了陈工的工作效率,尤为严重的是,关系到成都乃至整个四川在外省人眼中的形象。在考虑再三之后,陪同陈工到了那家配眼镜的小店。
店内笑容怡人的销售小姐一见到陈工,笑容瞬间如花儿一般凋零,大有避之唯恐不及之势。
原来陈工已经就此事三番五次找店方交涉,要求退货,还在店堂里扯起喉咙大呼小叫,义愤填膺地呼吁顾客同志不要到此处购买“歪货”,严重地影响了该店的正常营业跟声誉。
……
一边是销售小姐一脸委屈地解释辩解,一边是陈工吹胡子瞪眼的指责。而我不亚于斡旋的外交使节,且尽量做到不偏不倚,中肯地听取双方的意见。
颇费几番周折后,总算弄清是非曲折。原来事情的症结所在竟是我好心推荐的眼镜上,貌似方便的折叠眼镜其实并不适合陈工佩戴。因为陈工的眼睛不但近视、散光,还兼有老光,以至于他远近事物交替注视的时候,不得不频繁地摘取眼镜,有的时候更是为了图方便,直接把眼镜架在额头上。几次三番下来,秀气的折叠眼镜自然经不住陈工如此这般地折腾,导致调试好的中轴线发生偏移,视线无法正常聚焦。
好容易将如此专业的问题向陈工解释清楚,陈工眼中燃烧着的两团火焰慢慢平息下来,原来他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
销售小姐答应免费为他重新调试眼镜,还反复对他示范正确的摘取眼镜的方法。无奈陈工始终觉得从鼻梁上文绉绉的取下眼镜,再小心翼翼地装进眼镜盒中,远不如他随意地将眼镜架在额头上酷。为此,他还专门戴给我们看,黝黑的额头上架着的眼镜使他看起来颇为滑稽,倒更象是一位炼钢工人。
后来还是销售小姐想出一个折衷的办法,把原来的镜片换到另外一副结实一点的镜架里,用原来的镜架重新装一副老光的镜片。如此两全其美的方法终于令陈工心满意足(当然了,让每一位顾客满意而归是商家应该具备的重要素质之一),只是换过来换过去,象绕口令一般,令我的脑袋都快打上结了。呵……
此后,陈工变得和善了许多。他喜欢学我说四川话,特别喜欢说“马上”、“要得”,那腔调,还有几分神似。只是我始终学不会说福建话。
中午吃饭的时候,陈工喜欢到食堂的大灶上为自己烧一个杂烩汤,汤里有飘着各种菜蔬,薄薄地勾上一层芡,还有从福建带来的小鱼干、牡蛎,洒上辣椒面和胡椒粉。陈工吃辣椒不亚于四川人,这在福建人中是很少有的。他总是颇带几分自豪地看我喝他的汤,眼神中满是期许,象是等待表扬的孩子。说实话,汤的味道有些怪怪的,有股浓郁的“海的味道”。
陈工的狂妄自大和目中无人在他喝酒之后更是表现得淋漓尽致,“酒癫”便由此得名。
几口酒下肚,陈工的双颊便会飞上两坨酒红,眼神也变得迷离起来。再喝,则变得话多,音量更是较平日提高数倍不止。这个时候最好离他越远越好,因为这时的陈工已经丧失了仅有的理智,离癫狂也就不远了。
亲眼见识过一回他喝得不醒人事。
先是跌跌撞撞地冲到食堂做饭的大姐身前,一把抢过人家正在通话的手机,摔在墙角,嘴里用福建话大声地嚷嚷着,听不清说了些什么,脖颈上的青筋暴显,整个人看起来象被酒鬼附身。接着踉踉跄跄地往外走去,没走几步又重重地撞在围墙上,眼角的青紫在两周后才渐渐消褪……
人人都说酒后的陈工是不可理喻的“癫子”,人人都在背后唾弃和嘲笑他。只是,我分明在那双被酒精染红了的双眸中看到了深切的悲哀。满腹经纶的陈工分明是在发泄着什么,是肩头日渐沉重的重负,抑或是内心不为人知的悲苦?我始终是不可知。
陈工其实也是痛恨自己喝酒,或者说是痛恨别人用看“癫子”一般的眼神看他。只是,我想,他纵然是在清醒中,也在千般寻找着甘愿在酒精中沉沦下去的理由。
陈工的彻底反常是在春节之后。
返家回来的陈工最显著的变化是缺了一颗门牙。他说是在儿子的婚礼上啃猪脚被猪骨头崩掉了,更多的人却说是因为酒醉滋事,被人打掉的。
缺了一颗门牙的陈工变得愈发的不可理喻,跟所有的人抬杠,更是在几次监理例会上拍桌子骂人,几近失控。
陈工的行径也变得大失常态,一次性的买回各种型号,粗细不一的近一百支签字笔芯,说是要画图。
尤为失常的是揣着六百多块钱到成都去看病,临行前,将所有的资料都装进随身携带的蓝色旅行袋,说是要带到成都去签字。结果到了市中心的书店,进去挑选了近两千元的业务书籍,因身上的钱不够,加上和售货员语言沟通上的障碍,被人拨打110报警,最后象扭送疯子一般被送了回来。
他们说陈工的癫狂在每年菜籽花盛开的季节都会愈演愈烈。他们说陈工是疯子,只有我不相信。
终于,项目上更换了技术负责人,“癫子”陈工被遣送回福建。
人们仍在茶后饭余对陈工的种种古怪行径津津乐道,末了,总有人叹息道:这个人,可惜了……
唯有我清楚陈工被换掉的前因后果。
大约在春节前一个月左右,总监韩工问起陈工有没有注册建造师的资质,陈工自然是没有的。不知韩工此话是有意还是无意,总之从此之后,持才傲物的陈工自然是不甩韩工,处处与之作对。韩工也时常在我们面前流露出想要换掉陈工,至于这一点,在项目上一手遮天的韩工自然是做到了,且易如反掌,新来的技术负责人也正是韩工所极力推荐的。
……
陈工就这么走了,而他送我的福建特产——糟菜至今还被闲置在冰箱顶上。
生命中有什么人来了又去了,他们的身影象沙滩上的足迹,随潮涨潮落渐渐隐去,不留一点印迹?又有什么人如同崁入岩石缝隙中的贝壳,最终顽强的留了下来?没有谁能够告诉我,我听到的,只不过是风的恬噪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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