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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叫她彭癫子,走得近乎些的,把姓氏也省了,她把这些人的行为归为懒,跟吃饱后的蛇蛙一样,能省点力就省点,很不像话的样子。
年至耄耋,一头银丝修的极短,背也越发驼了,显得她身形更加瘦小。但爬山、种地,依旧细致,做事风风火火,走路健步如飞,烟不离手,精神矍铄,就是耳背的厉害,和她说几句话,就嗓子疼。其实,听不见也没有不好,少听闲话,更加安乐。
癫子福气,三个儿子外,还有三个姑娘,已经四世同堂,儿孙们要是都回来,老屋都装不下,想想都能笑出声来。儿女儿们建了新房,各自过着日子,还都顺畅,这更让她舒心,走到哪儿都哼着山歌。
癫子闲不住,这不又开始收拾晾晒好的草药菜蔬,端着簸箕,走进乌漆嘛黑的瓦房,摸索着打开灯。睡房的灯坏了,她点了半个月煤油灯,是想叫小儿子来修,可他在镇上工厂上班,早出晚归,难得有功夫,总不忍让他单为这事跑一趟。癫子撑着腰在屋里休息一会,天晚了,点了根烟,开始做饭。
二儿子好使唤,可是去了广东。也不知啥毛病,二媳妇打结婚到现在也没喊她句妈,想到这,心里就不得劲,真想当面问问。至少没跟着别人喊癫子吧,一句“诶”其实也蛮省事,想着自己又笑起来,她现在一般不费神去思考这样的问题。
数大儿最有文化了,书看得也多,可就是大媳妇儿,把他也像翻书一样,他倒也不气不闹,要干啥干啥。这样,癞子也就不想再去使唤他了,担心把这书给撕坏了。
灯的问题终究是要想办法解决的,几个儿子在跟前,自己不得使唤,也就不好再找外人帮忙,自己失了面子事小,可不能再连累儿子被骂。灯的事情就一拖再拖。
土灶不好烧,倒灌的烟总呛得人流泪,不知是熏多了,还是老了,她眼睛竟然不流泪了,就是被熏酸的难受。让她想起大外孙女了,比她更会烧这灶,但也会被熏的泪水涟涟,弄得一脸烟灰,像个大花脸,想起丫头的样子,感觉很好笑。
这丫头,总是来的突然,还会带上好酒好烟,想起烟酒,癞子又点上一支。老屋的门有些下沉了,她总是低着头在这屋里钻进钻出,忙里忙外。小时候也在这屋子里闹,追她小姨玩,说话也是大嗓门,一下子就把屋子冷清全赶跑了。长大了,也最会心疼人,总是抱怨她又上山弄柴火了,又骂她那几个不尽心的舅舅和表弟们。癫子看她那嘟着嘴的模样就开心,吃饭时就忍不住诱惑她喝上几两,脸蛋儿红彤彤的时候,丫头只知道笑,就缠着她讲年轻时的故事。躲不开,甩不掉,也觉得自己年轻了许多。
孩子总是邀请她去城里住,每次都是住一晚就跑了。那么高的楼,也有蚊子,总在眼前飞啊飞啊的,她们却说没看见。每次她都是看的真真的,哪怕冬天,也到处都是,嗡嗡叫着,不拿蚊香熏,就睡不着。没孩子们陪着去,也记不住家的位置,也不会用电话,试了几次,就再也不想去了。
磨磨蹭蹭半个小时,总算把中午的剩菜剩饭热了,她为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酒,开启一天最惬意的时光。
金金是小儿子的孩子,癫子一手带大的,偶尔放学后会来陪她睡,今天到现在也没来。其他孙子孙女们长大了,都去了外面,偶尔才能看到,都是来去匆匆。现在讨个生活太不容易啊,每个孩子都让她心疼,但个个都是本分的好孩子,这点让她很欣慰。孙辈们对她都好,个个都愿意哄她开心,给钱给东西也不手软,只是不记得啥年月惹儿媳妇们生气了,见到她都黑着脸,嘟着嘴。不过,这些她都不在意。
有点微醺,简单收拾下,她打开那台老电视,把声音调到最大,还是听不太真切。环顾这间房子,这里储存了她所有的青春、快乐和悲伤,有她逝去老头的灵魂,还有她请来的各路神灵,她舍不得离开去和儿子们住。早晚,她都会在房子四个方位插上香烛念些经,请求鬼魂,神仙,保佑她所有的儿孙们健康平安。今晚也不例外,到时辰了,她起来好一阵忙活,屋里屋外,香烛缥缈,老房子瞬间多了一层神圣的气氛,像个殿堂。其实,她才是这殿堂里最尊贵的存在。
明天还得去参加场法事。她最忙的事,就是把所有家人的生辰写到表上奔赴各处的庙会,在法事上进贡给菩萨,祈福。儿孙们给的钱,大多都捐香火了。各大庙宇的主事都会和她讲佛论道,她又会讲给有缘遇见的人听,解人烦忧,善有善报嘛,她经常说。因此结交了很多和她一样的香客,瓦房里来的最多的,就是这些朋友了。小女儿不理解,总抱怨她把钱花庙里去了,但大女儿支持的,总帮着劝解:只要老娘舒心,身心健康,就是好事。
她看着电视,不一会就睡意朦胧,勉强回房,摸索起那盏油灯。
五点,癫子就起床了。老年人,睡不了几个时辰,煮碗面吃了,只拿了把伞,就出门了。
天刚蒙蒙亮,浓浓的雾笼罩着田园、河流和房舍,渐渐有一丝光,缓缓越过山峰,想穿透白色的遮挡,若隐若现,有一种极幻的景象。她认为,神仙在夜间下凡来普渡众生,早上就回天上去了,这些云雾,就是神仙留下的。她认为自己和菩萨最有缘分,所以要更加虔诚,遇到桥或路口,都要合掌拜拜,一路走来,不停地喃喃自语。
走了三里路,来到镇上,班车已经候在那里,太早,没几个人。司机小王看到老人来了,大声招呼“癫子,那么早又去哪儿呢?”
“去大仙庙敬神,让菩萨保佑你们这些后生仔子出入平安。”癫子边喊边往车上去,小王赶紧起身要扶,癫子摆摆手,“你坐好,我行。还爬得山挑得水,做这些,你不一定搞不赢我。”
“真是要沾点您老的福哩。”
“啊,你说啥?”小王知道她耳背,只能呵呵一笑了。
时间差不多,车发动了,去大仙庙,还得到县城转趟车。县城的公交有个奇怪的规定,每趟车每天轮流换着跑不同村镇,时间长了,所有的司机都认识这个癫子。
上午拜完神,庙里竟然碰到个亲戚,被拉去吃午饭。推辞不过,还喝了几两白酒,饭后癫子快乐的哼着山歌,脚步蹒跚地往回赶。
路过市场,往埠镇方向的公交正在等客,看到司机赵师傅,癫子摆摆手笑笑,算是打声招呼,赵师傅见到癫子,立马对着她招手,大声喊,“癫子,你上来,我给你讲个事。”
癫子也是好奇,爬到车上前排坐好,“讲罗,啥事啦?”
正好到发车时间,赵师傅门一关,转过头对癫子说“来,你坐稳,我带你去溜溜。”
“去你屋里吃晚饭啊?有好吃的么?”癫子说着闲话,把保险带系好。
“你莫管罗,坐稳就好。”赵师傅不再说话,只管开车。
“你还能卖了我这老骨头不成。”癫子也不再问,对她来说,到哪里都无所谓,即便现在死了,也不是什么坏事。眯着,借着酒醺,躺在椅子上睡着了,车子一停一靠,一路折腾,也没把她叫醒。
癫子睡得可舒坦了,比家里老床还舒服,像在摇篮里一样,人来人往的说话声也像催眠曲,像回到小时候,似梦如幻。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又喊又拍。车停了,是赵师傅,“癫子,癫子,你到地了,下车喽。”
癫子睡眼惺忪,望着窗外,左右看看,一时没反应到了哪里。
赵师傅嘿嘿一笑:“我晓得你大姑娘在这里,送你来这里走走,偌,你酒也醒了,也到地方了,你现在下车,我放心哩。”
“好哩,既然来了,就听你个走走,你是个好人,菩萨保佑你。”
看着癫子下车走出去不远,赵师傅打了个电话,笑着开着公交绝尘而去。
三件小棉袄是最贴心的,外孙外孙女也个个都爱亲近她。癫子走着,为自己点根烟,看到不远处有个庙,路边思索一下,转身走进去,像自己家一样。她要了个袋子,要采了路边的夏菇草,这是她早就谋划要干的事,癫子认为,百草皆是药,只是人不懂善用而已。
走到半路,袋子就满了,转过路口,就看到姑爷骑着车来了,好巧,癫子默默念了句,菩萨有灵,保佑我!
大姑娘正在家门口张望,到跟前把她从摩托车上扶下来,又伸手接过袋子,牵了癫子的手,直抱怨;“老娘诶,来也不打招呼,好直接去家里接您啊!”
“不要你接,有空我就来,我都好忙的。”
大姑娘掏出烟,递给老娘一支,母女俩一起吞云吐雾起来。
姑爷跟在后面,看着这一对母女,笑得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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