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灯

作者: 八翼 | 来源:发表于2018-12-13 11:10 被阅读6次

1花市灯如昼

“此番入春闱,城珣你定能金榜题名?”

“这下可就更不知道谁家的姑娘能入得了七郎的眼啦!”

“反正看不上你!”

“——我不理你!”

“闹什么呀!城珣可是要娶公主做驸马的,你俩凑什么热闹啊?”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怎么都要给你小子赶上了?”

正月十五元宵节,华灯初上,灿若星海,当真不该与这帮书呆子娇小姐来逛灯会。

似有非有地拿水红的绣鞋蹭蹭青石板,我裹紧了大氅。

额。

不好,阿娘新做的绣鞋好像有点蹭脏了。

信手把手里的小鸡啄米的花灯放到脚边,小心翼翼地走到水边,轻轻掬了一点。

——呵,真凉。

就像他们的话,冷冰冰的,索然无味。

什么状元、榜眼、探花?天底下有多少个公主可以给你娶?!

死小七,臭小七,诅咒你考个……考个……二甲末!!!

我真是太善良了,都不让他考不上!

正当我垂影自怜,身后好像有脚步声。

肯定又是王胖子那个功利鬼,又要来说些阴阳怪气的话——什么七郎考上功名就见不到了,什么娶了公主估计连妾也不好纳了……呔!这,这都是什么话?!

真想给他个断子绝孙脚!

对于讨厌的人呢,阿娘说就得自己高兴,气死他们!

于是,我装作悠然自得地玩水。

结果,花灯就灭了。

手凉,心凉。

“唉——笨十四,你怎么还是这么笨呢?”

一听这话,我来了吵架的兴头:“我哪里笨啦?你才蠢,你才笨!”

他又不理我,自顾自地笑。

和七郎吵架总像一拳打在棉花上,他总是笑语盈盈地,好像我是在和他开玩笑。

“女儿家出门连个绢子都忘带,不笨么?”他低下头在宽大的袖子里摸着,长长的睫毛在明灭不定影影憧憧的灯下投下一片阴影,称得肤色有点像刚刚街头卖的白生生的糯米包。

然后黑白分明的眸子转过来,语气有点懊恼:“看什么?!想,想吃什么?”然后递过帕子。

不得不承认,七郎这人脑子就是好使,眼一转就知道我在想什么。

都是十几年的交情,我也不和他客气:“糯米包。”

说来奇怪,平日里他都是要和我辩个几句,今天买的真是爽快!

我心情好,嚼着甜甜的糯米包,寻思着一会儿还他什么,我可从来不白占人便宜。

“拙元。”他轻声叫我。

怪哉怪哉,七郎一向最在意那些有的没的,小时候就像个小老头,手拉手都不肯,非要拽袖子,扯坏了我好几件新衣裳,今儿怎么了?竟然叫起我闺名来了?!

“下个月就春试了。”他说,眼神飘到一边。

我也就奇了,干我什么事呀?也不好驳了他的面子,就说:“七郎此行必然可以鹏程万里,扶摇直上。”

“……嗯。”他说。

呵,肤浅!居然反应这么平淡!

我愤愤。

果然就是拿我凑个数,娘说的没错,临考的读书人都是草木皆兵杯弓蛇影。罢了罢了,看在他请我吃了那么多吃食的份上,我就多说几句好话陪他玩玩!

“你不用担心啊,大家都说你有当状元的资质,小时候算命的不也这么说么?哈哈哈,放心,公主肯定是你的,没人抢得过你!”我笑道。

但是七郎没有客气地道谢,而是皱着眉,不吭声。

“你也说这个?”

“不然呢?”

“十四娘,你要气死我啊?”七郎忽然没头没脑地说。

“不敢不敢,气死了你谁来做状元啊?”反正伸手不打笑脸人,我就笑嘻嘻的装厚脸皮。

他别过头去,不吱声,好像在生闷气。

过了好久好久,久到我买花灯没带够钱他也没伸手帮我付——哼——他才说:“后天记得来送我——咱们一会回去再买灯。”

“后天?后天不行的。”比起花灯,我更不想看阿娘凶巴巴的模样。

他挑起眉,嘴唇抿成细细的一条线。

我有点不舍地看看花灯,解释说:“阿娘说,我也及笄有段时间了,绣工什么的完全不行,这样以后是嫁不出去的!听她讲的有点想找人说媒的打算,真是嫌弃我了!你可别和别人说,说得好像我多盼嫁似的!”

七郎不吭声。

“七郎?”我在他跟前挥挥手。

他还是不做声。

“李城珣?”

“李瑾?”

不会是傻了吧?完了,完了,他马上还得考试呢!这样一来,他的探花爹还不拆了我家楼?

他好像突然回神了,语速很快很不耐烦地问:“想说哪家的亲?”

乖乖,音调都上去了!

“不知道啊。”我很诚恳地说。

他语气突然变得很凶:“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感觉不像是平日的李七郎——虽然嘴很不饶人,但还是很轻轻浅浅很温和,不过到了后面语气又软下来,像是在哄小孩子,有点无奈。

“你就不能和你娘说先瞧着,不急着定下来;再不济你就逮谁就说你不欢喜,伯父疼你,一定不舍得让你早出门的。”

呵——不得了啊!平日里老实巴交的李小七还会人贩子那一招了?!

我还没等搭话,就听见王小胖那帮人带着莺莺燕燕地过来了。

隔着老远就高声呼唤,好像看见了久别的亲人:“城珣兄!城珣兄!你可让我们好找!”然后看见一边的我,笑道:“就你总惯着十四娘!”转而对我说:“小心被城珣惯出脾气,嫁不出去做老姑娘!”

这个混账!

气得我也不想要什么花灯了,兴致缺缺地随便走了一遭,便回去了。七郎大概也不怎么有兴致,总是走神,自然也顾不上留我。

感觉更气了。

我家院子不很大,就是很平常的青石小院。院子里种了几丛竹子,还有一棵很粗大的桂花树,只不过现在不是时节,显得有些萧索了。

我回来的时候,阿娘坐在偏室里做绣活。

烛光如豆,微微地跳跃着。

虽然我家尚不至于殷实,但也用不着女眷补贴家用。不过,阿娘常说,今日家里得以饱餐,倚仗的是先人拿性命换下百夫长的荫庇。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我们做子孙的,又不甚富裕,必须要饮水思源,忆苦思甜,方可长久。

阿娘微微抬了抬头,瞧了瞧我,道:“可又是和李家七郎出去胡闹了?”

“未曾胡闹啊,就是和他们瞧了瞧花灯,就回来了。”我脱下大氅,换了件轻薄的罩衫,自觉地拿起针线,看起阿娘细密的针脚。

拿起剪子将红艳艳的绣线剪断,不知为何,我看着有点可惜。阿娘说:“以后还是少和李家七郎玩耍为好。”

“哦。”我答应着。

没什么好惊讶的。

我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

李大人好歹是个探花,虽然后来在官场上听讲混的并不如意,但也是个四品大员。而他娘,就更不用说了,原本就是已故阁老的女儿,出身显赫。家中虽不是大富之家,但也有仆从,有园地,有宅邸。七郎又是家中幼子,文采好,模样好,品行又好。早年得了某名山古刹的高人说,有拜相之才,鹏程万里;他表兄爹去考秀才时,他已经牵着他爹的手去考举人;近几年,听讲因为名声渐起,连京里都有些好事人家想来结结亲;等到明儿中了状元,还不知是何等风光模样。

而我呢,家里不过吃的是个行军打仗饭碗。这还多亏了这几年海清河晏,不然还不知是什么光景。琴棋书画一窍不通,疯疯癫癫憨憨傻傻,有的时候就连李小七都比我像个姑娘。

君似天上云,侬似水中鸟。

真是不明白,李小七到底为什么会看上我。

阿娘放下剪子,拿起花针,比划了几下,却没有刺下去。良久方叹了口气道:“你懂事就好。”阿娘是很少这样和我说话的,平日里要么是警告要么是禁止,能不用商量的语气就不用商量的语气。

“李七郎虽好,也对你有意,但是且不说锦衣薄幸是寻常,但是他娘就够你受的。咱们家虽然不比他家出身好,但也不至于去受这个气……你要怪,就怪爹娘没把你生的富裕些,没的去攀这些……”

这话越来越丧气了。

我虽大大咧咧,但也不喜欢听这种自怨自艾的话,于是打断道:“阿娘,你不用说这些的。十四明白,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孩子的话,是做不得真的。且不说,李瑾是不是真的对我有意,就是有十四也自认无福消受,都说贫贱夫妻百事哀,但是平白被人压上一头,纵使衣食无忧,也不见得多么爽快。我与李瑾只能做做儿时玩伴,看不得以后,想不得长久。”

这些话,大概想过很久了。

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冒出的苗头,也许是三年前七郎中举后开始的。

以前我们两家隔着一条巷,这边就我们年纪相仿,那时候他还没请现在的先生教书,平日里淘在一起似乎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有鸟一起打,有糕一起吃,有话一处讲。虽然云泥之别,不过孩子玩耍而已,大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心眼向来多,知道得多,想得也多。

不过分他一碗红豆羹,就默默地红了耳垂。

不过帮他补一只袖子掩饰打架的事实,就别过脸半天不敢瞧我。

不过就是和陈员外的独生女儿走了一下,我与旁人一起嚼舌头说什么金童玉女天作之合就单单跑来和我鼓着腮帮子理论半天。

我也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日后成家立业,天各一方也能若比邻。不过,我和他说,他显然想的和我不是一块,非要强调外面的人人心险恶勾心斗角多情善变有什么好啊,不如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易为春……

反正这种话装作听不懂最好,省的又伤了那会这个假充男子汉的毛头的自尊心。

后来年岁又大了,性子又渐沉稳。他不再说这些莫名的话。有时候我会想,干脆就这样一直下去也不错啊,有人陪着玩,陪着闹。

不过,万事随转烛。他,越来越好。

我配不上他。

虽然很不想承认。

你看小孩子是不是最不负责的,轻而易举的许下太过长久的诺言,却不去想想时过境迁?

如果趁着年少借着孩子的约定又能持久几何呢?要我在日后承认自己是枕边人生活中的冗余,要我看着最熟悉的少年人慢慢地变成负心锦衣郎,还是算了吧。

毕竟,我对孩子的诺言太疑惑了。

阿娘似乎是被我的话吓得怔了又怔,过了好久,才慢慢地把针刺入绢子,不知是何心情。

2小楼一夜听春雨

春寒料峭,尚未褪尽。倒是这风,还是在呼呼地吹着,只不过不知不觉偏了方向。

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

不知古人是何等眼神,反正我们这里的二月还是一片寂寥。

桌前的草蚂蚱虽然比不上我的花灯,倒也称得上新颖有趣。

只是倒也难为正月十六大清早守在我家门前的小厮了。

算一算,七郎走了得有大半个月了。

想想京里偏辣的口味,和七郎逢辣没辙的性子,我就想笑。

他向来吃不得辣,伙食稍微重口味一点,就要上老半天的火——嘴边一圈红印子,呲着声喝水喝清汤。

李探花紧张这个心尖尖,遣了好几仆人婢女跟去照料,结果过了十里亭遣回来大半,急得他娘日日埋怨,恨不得插上翅膀跟去才好。

有点出神地剪断了绣架上的花线,线头弹开,倒是惊了我一惊,哎呀,这针还没绣完,我怎么就剪了?白日里又犯糊涂了不成?

怕着被阿娘训,信手扔了这废品,接着偷偷摸摸从边边角角里抽出个以前的充数。

唉,反正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这样我也欢喜,娘也欢喜,岂不乐哉?

“——姑娘!”

心里有鬼,我慌得撞上了架子,此地无银三百两:“我就是借鉴……”

“呔,谁和您说这个啊?”家里帮工的老嬷嬷说:“出来瞧着,药铺的陈掌柜家婆娘来看看您!”

“我有什么好看的啊——怪臊的,不去。”

陈掌柜家的婆娘最是讨厌,每每缠着人刨根问底,纠缠不休。她可以从你脸上一颗痣,谈到你家祖辈的一件荒唐事,再联想到活颜祸水的的朱砂痣,真真是碎嘴讲不出好事。见着长得好的,就说“大司马家最俊俏的姨娘还比不过呢”,好像给人做小妾是人家姑娘远大的抱负似的。

我们小时候她就总在前街大喊说七郎一副丫头样,要他家皮猴好好照看七郎。于是七丫头就成了他童年抹不去的印记,气得李小七至今牙痒痒。

后来七郎她妹妹阿九去买甘草,陈家婆娘又犯了嘴痒的毛病,说她“屁股大好生养,眼角有痣薄命相”。阿九还没定下人家,又羞又气,就这么哭着跑了回去。

虽然我百般讨厌陈家的,但是还是拧不过嬷嬷拎着我的耳朵把我提溜出去。

“今儿个叫十四来,为着是想与十四做一家人。”陈家婆娘笑道,露出半口牙齿。

阿娘在一旁笑道:“阿姐说的太早了,十四可不害臊?”

“总归是要有这么一遭的,有什么好害臊的?”她说:“您瞧着我那内侄,眼下在我家药铺帮衬着,这为人做事哪方面不是个尖儿……”

我打了个呵欠,任她和母亲胡吹。

七郎肯定料不到,居然会是小陈掌柜!

那个没事喜欢说一些文绉绉的话,讲酸溜溜的句子,自诩文人骚客,每次都要在七郎出门摸鱼时拉着他啰嗦半天的之乎者也伦理纲常。

七郎见着他就烦,闻声就躲。

以前我还笑七郎是个腐儒除了念书啥也不会,现在想想,七郎好歹会和我摸鱼掏鸟,偶尔还会编编草蚱蜢什么的,而小陈掌柜只会笑我们玩物丧志,提醒七郎距离待考还有多久。

如今啊真是料不到,我下半辈子就得泡进腐乳坛子里去了。

我不禁叹息道。

“十四娘应该也是见着过的。”她扭头对我道。

“啊?啊啊啊哦。”真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陈家婆娘喜道:“可不是?你瞧瞧,十四娘也这么说了,我那侄儿的字又好,念得书也多,又肯钻研,日后肯定能做个举人老爷。”

娘亲讪讪地笑着,想是知道了我在开小差,一记眼刀掠过来,道:“姐姐说得极是。不过对咱家倒也是次要的,只要不欺负着十四,品行好,模样凑活,家境尚可,我也就满足了。”

“那还不把八字换换,改天找人给看看,干脆早点定下来就是了。”陈家婆娘做事向来风风火火。

“这……”阿娘为难道:“太早了——你瞧十四还在犯蒙呢。”

母亲向来不喜欢这样锋芒太露,心比天高的角色,自然不肯拍板。陈家婆娘知道说动母亲百分不比说动我十分,于是暗示道:“十四娘可得想好了,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我那侄儿可是要做举人老爷的,日后十四嫁过来就是风风光光的官夫人!”

我撇了撇嘴道:“他能娶未必不能休。”

阿娘呛了一口水。

陈家婆娘骇然。

“呔!这是什么话?我们都是看你们长大的,怎么会做出这种没皮没脸的事?”

主要是七郎的成见先入为主……

原先这小陈掌柜养着条小白狗,颇为聪明伶俐,后来看着七郎家的猎犬更威风,就把小白狗给扔了,换了一只猎犬。

七郎觉着这人平素不讨喜倒也其情可原不过趣味不投,如今看来委实善变。而七郎爱狗,虽然不喜欢小陈掌柜,但是也不忍心看那小白狗天天脏兮兮地窝在街角和野狗抢猪下水吃,就抱了回去照料着。他平素不爱嚼人舌根,倒也难免有些不喜。虽然也是有点矫枉过正,不过总还是有点由头。

“我家侄儿可是要做举人的,怎么会不注重这种德性之事呢……”又是举人老爷?!他家究竟对举人有什么执念啊?明明八字还没一撇呢!

“举人有什么了不得的?李七郎不是十几岁就中了乡试么?”想也没想,我就直截了当地说,本意是教她不要老提日后的许诺作为念想,但是陈家婆娘却笑起来,好像我说了个什么不得了的事:“十四啊十四,你这口气可了不得!”

她擦了擦笑出的嘴角余沫,道:“李探花家也是我们这样寻常人家可以高攀得起的?虽说你俩玩得好,但这八字可还没一撇!人家家里是几品大员?人家家世又是如何?不说别的,就是他家那些规矩也不是咱们常人能比的来的!李夫人更是何等脾性?丞相府出身!对这个爱子又是捧在心上!再看这李瑾,长得没话说,才学也是呱呱叫,品行为人又是父母兄长一起看顾下来的,连乡里那些绅士地主的娇小姐都看不上,十四你还觉得人家美玉似的人物会看得上你?这李瑾,你还是别指望了!此番会试,若是蛟龙得云雨,哪里会是池中物呢?小姑娘这样心气,眼高手低一定嫁不出去!”

手指冰凉,脸颊发烫。

阿娘的脸色也不好。

像是一道隐秘的狰狞的口子,被曝于日光之下。

“……阿姐,过了吧?”阿娘说。“小孩子家玩得好而已,你又何必咄咄逼人呢?”

陈家婆娘冷笑道:“妹妹,话可不是这么说的。明儿个李家小子娶了个公主贵女回来,这街里的闲话可就传不起的。”

“陈夫人,”必须得说点什么。不然感觉真的,不知该如何,立于明日之下。

“十四的话,您想必是误会了。”不行,声音有点抖得有点稳不住。

“十四所言何曾有攀龙附凤之想?世间男子千千万,我也从未想过吊死在一棵树上!只是,难道因着我毫无过人之处就活该嫁个平庸碌碌腌臜龌龊之辈吗?”

“呸——”陈家婆娘啐了一口,拉下脸来:“这是说谁家腌臜龌龊?欺负我陈家无人不是?”

“——阿姐!十四说话不经脑子,断没有冲撞了您的意思……”

反正我什么也听不进去了,由着他们吵吧。

此次,自己也真是太过冲动了,何时这样胆大妄为起来?

只是,活了十几载,何时受过这样的委屈?

人生而入三六九等非我所愿,而我已安分守己,因缘际会岂可再姑妄言之?高攀又如何,玷污又如何?难道就因为自己生来如此就要一辈子活该匍匐腌臜,自认为低人一等吗?因果缘由到底为何要受这些条条框框的为难呢?乘兴而来,兴尽而往,大抵是很多人终身不能达到的浮屠。

仔细想想,真正令我难过的,其实不是陈家婆娘那些刻薄的大实话,而是自己被一语中的的恼羞成怒。我明白云泥之别,所以止步不前;我在乎门当户对,所以卑微善妒。我循规蹈矩地由着条条框框给我划定既来既往,却又割舍不下流萤逐月之光,因此只能顾影自怜,自怨自艾,别别扭扭地卡在两条路中央。

到底人为什么要活得那么清醒呢?如果甘愿随波逐流,任其沧浪之浊水濯吾足,也许就不会萌生蚍蜉撼大树的可笑卑微;如果干脆地遗世独立,熟知天地之逆旅,万物之过客,是不是就能权把浮生当梦,弃得失荣辱于不顾?

最后我也不知道陈家婆娘是怎么走的,尚怒焉?尚气否?也不记得阿娘是何种模样,可悲乎?可怨乎?

我只知道,去他的贪嗔痴怒!

大不了江湖上,遮回疏放,作个闲人样。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半夜的小雨淅淅沥沥地下起来,点点滴滴直到天明。

我好像听见墙外的杏花似乎是开了。

不禁念叨起去年来我们这深巷卖杏花的姑娘。

七郎嫌这花有些蔫蔫然,惹得人家姑娘不高兴。

我只笑:“卖花担上,的确买得一枝春欲放,只是这花面不如人面好。”

七郎红透了耳根。

卖花的姑娘回眸,和羞走,顺手折了一只青梅,细细轻嗅。

3草木本心,不锢轮回

这小雨淅淅沥沥,竟然一直没停过。

就好像我这病,像是莲藕里的丝线,似有还无,悠悠地续着。

我打了个呵欠,看着屋檐滴水,树枝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窗沿。

“姑娘,”嬷嬷轻轻扣扣门,道:“李家九姑娘遣人邀您出去玩。”

阿九?

外面这流言传成这样,这丫头还不避着点?

我懒懒地倚着,想了一想道:“还是说我身子不爽,懒怠梳妆,不便出门……”

“——十四的架子可不是越来越大了?”阿九的声音从廊檐外传来,带着早春新柳般的笑意。

看来这窝,是不挪也得挪咯。我不禁哑然失笑。

李探花早年还愿,将阿九送去庵里养着,一来为了祈福积德,而来也是给这命里有佛缘的娃子磨磨心性。阿九聪慧,听了几年禅,于人于世,较之父辈兄长都要看开许多,虽然仍不免女儿家心性,但这份洒脱气度实属闺中难得。她在家中众多姊妹不是很亲,倒是七郎还能相与甚厚,也便顺带着与我走得近些。

街边的承雨轩是家颇负盛名的老字号,七郎闲来无事最爱他家的口味。

阿九拈了块鹅油酥卷入口,皱了皱眉,自斟了杯清茶缓缓饮起,方道:“想不到,七哥竟然喜欢这样的口味?!怪油腻的。”

我瞧着她年纪小小,却老成持重的模样觉着好笑:“听讲这承雨轩日前刚换了厨子——不过,我以前觉着这般油腻简直俗得可恶,如今看来趁着大把光阴偶尔吃些油腻的也不错,谁知道肠胃可还经得起这般富贵呢?”

阿九微微蹙眉,似是大骇:“十四几日不见奈何竟出此言?少年人不宜语沧桑……”

微微抿了口茶,淡淡道:“无碍,竹密不妨流水过,山高岂碍白云飞?不宜多虑倒是真。”

“陈家婆娘说的浑话,十四不宜放在心上。”阿九轻轻拉着我的衣袖道。

还能说什么?

倒不如应了这诨名,省的遮遮掩掩,净是小家子心性。

我不叹气,不恼,嘻嘻笑道:“不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不是好癞蛤蟆呗。”

静静地看着我,阿九不说话,过了一会,撇撇嘴说:“这句话倒是得要我七哥来听听才好,也算应了他的一片心意。”

我装作没听见,轻轻吹着杯盏上的茶叶。

“不过你放心,这句话我一定会写入家书,仔细转告。”

这下可不得破功?

我摇头道:“阿九你饶了我吧,你娘知道还不得上我家来扒了我一层皮?!”

这话可不是空穴来风。

少年时,常常和七郎他们翻墙凑热闹,哪儿人多钻哪儿,也不顾及那些有的没的。记得又一次看见大富人家的婆娘打架,披头散发,好像街上的寡妇——平日雍容华贵的大夫人和身边的嬷嬷,和那户文文静静的小姐闹得人仰马翻,听讲就是那夫人认准了小姐是狐狸精,勾了自家少爷的魂,前来收妖的。

我可不要那样丢人现眼。

阿九以绢扇掩口,笑:“怕什么?就是听见了那些个闲话,阿娘不还没有动吗?”

她将狡黠的眸子眯成一弯新月,道:“现在她烦得很,如果我哥的状元飞了,不要说公主,估计连县里的那些小蹄子也会低看我哥一眼。”

“但七郎那状元不是稳稳当当的吗?”做妹妹的往死里黑七郎,而我吃了七郎那么多吃食,在叽叽歪歪似乎不太厚道。

“哎——天底下会有板上钉钉的事吗?凡事都讲个变数,我觉着我哥这次就危险。”阿九向来清醒直接,事情看得明白,也说的明白——要么不说,要么说全,懒怠做哪些表面功夫。

我不言,轻轻拿杯盖刮了刮茶面。

“我瞧着七哥这次心性不稳,旁人总说什么稳了稳了,虽然他脑袋明白,还是难免会受点影响——若是这样,那也影响不大,偏偏走之前——你可知,他真生气了!吓得我爹我娘板凳都坐不住,说了好多话来稳住这个祖宗。”阿九还是一副欢快天真的样子,全然不在意。

我倒是呛了一口。

七郎发脾气?

那可真是不得了!

这家伙从会说话起,生气最多就是装个闷葫芦,从来没见过他失态过,一直都是安安静静,温温柔柔,细致入微,偶尔欠抽。经常一边自己生我的气,一边帮我买香米糕……真是个没有原则的男人啊。

不过,虽然时间不对,我还是不得不说,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七郎太过聪明,心里的弯弯绕绕太多,做事八面玲珑滴水不漏,人人都以为他应该如此,如此这般还不憋坏了?等他回来我得和他说说,在父母面前失宜是不对的,若是憋屈,倒是可以和我去山上逮野鸡啊,鸡飞狗跳的管保气消……

想着,我道:“……虽然情有可原,但是也得适当敲打敲打才好。毕竟在父母面前这样……”

“——不对不对!”阿九说:“他可不是生阿爹阿娘的气,就是生了也不会这样做事凌厉犀利。”

“那?”

“是生我三姐的气。”阿九笑道:“你知道,我哥最不喜欢别人拿他的事做筹码,所以我爹就是想和大官结亲家,也不会在我哥面前说。”

这是有的,七郎虽温和,但是做事向来都有自己的心意,甚不喜亲近之人强加桎梏。

“但是我三姐啊,她自己和陈良绣好也就算了,还答应帮忙让人家来嫁给我哥,在阿娘面前吹了不少的风,还偷偷告诉陈良绣我哥的行踪还有喜好,你看人家送的那些亲手做的点心啊,刺绣啊,还有什么孝敬我娘的礼物啊,真是收也不好,不收也不好。”

陈良绣?似乎听说过,好像是李探花同僚的独生女儿,似乎花容月貌,心高气傲,自言不嫁凡夫俗子的那位。在京里颇有盛名。

“本来我娘就奇怪这陈姑娘怎么这么殷勤,一问三姐,那些门面话一出,我哥就猜出了大概。”“你想,女儿家有个心仪之人倒也没什么,这家里私下笑笑改天找人婉拒也就算了。”

“坏就坏在三姐讲话不经大脑,搬弄是非,外人随便来说亲,说谁谁和哥哥郎才女貌,她就妄议别的爱慕哥哥的女儿家的名声,还起绰号,惹得人家上了门。”

“七哥本来这次就略微有些心性不稳,这样一闹更是心烦意乱,心浮气躁。”

“你想啊,临考八字没一撇就那么多急着来分贝的,可不越闹越穷嘛?七哥凶了三姐——嘴里没说什么,但是拍了好大一声桌子,连带着敲打了记挂着娘家那边待嫁的内侄女的阿娘。”

“吓得阿爹阿娘啊,唉,不提也罢。”

“总之,那天七哥什么饯别宴都推了,大清早就和小厮不声不响地走了。”

我想了想,觉着这次虽然李三娘有错在先,闹得过了些,但是依七郎平时清醒又温和的性子也不会这么草率的发脾气,秋后算账,讲清道理,一次性做到让三娘长了记性才是他一贯的作风,看来这次说不定真有什么变数也未可知……我在想什么啊?!

“你也别多想……”我想了想,艰难地开口。

阿九倒是看得透彻:“十四啊,我不是爹娘,我看得明白。你说,要个状元不过是一时的荣耀,以后究竟怎样谁知道?反倒是七哥,我觉着这次拿了状元才不好,你看他一路顺风顺水,若是拿了状元,金榜题名,平步青云,说不定就被强安了个贵小姐,洞房花烛,所有好事都他一人揽走了,官场的事我不懂,不过我看没有长久。”

这样看来的确如此,我叹道:“你这话倒是说到我心坎了。”

我想了想道:“前儿个看老庄,看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想想也是这样,有谁能一帆风顺直到寿终正寝呢?与其未来遇见什么大的变故,不如现在经历些风浪,力求以后平安。都说,人世间荣枯有数,得失难量。想必,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舍得相继,欣衰轮回。”

“我虽欲七郎岁岁平安,但想想官场种种人情世故,不可言说,还是希望他不要趟这浑水了……”兀的惊醒,才发现失言,匆匆咬断了剩余的字眼,毕竟七郎前途如何,不足为外人道尔。今日竟被阿九这家伙给带到沟里去了?

“十四何须多虑呢?”阿九莞尔:“我倒是有些明白七哥为何钟情于你了。”

“这鹅油卷就茶甚是可口,我竟然有点饿了。”

装傻充愣。

“七哥聪明尤甚,难免以胸中城府度人。若是女子愚钝,不解其意,当然不得其心;反过来,锋芒毕露,一山之下如何能容二虎?势必会你死我活,处处勾心斗角,夫妻之间尚尔,这日子也就没法过了吧?”阿九道:“先前七哥总说你急死人,我今儿个也才明白。十四娘哪里是个贪图口腹之欲的傻丫头呢?只不过,相较于以上的女子,你看得通透却也不说破,情愿装作孩子心性,活得简简单单罢了,倒也和我哥一张琴,一盘棋,一壶酒的憧憬不谋而合。”

我讪讪地吃着鹅油卷,无地自容。

你说,离七郎回来的这段时间 我能顺利给阿九洗脑,让她忘光这些话么?

4五月榴花照眼明

街边的石榴树不知不觉地绽开了一点点色彩,眼见着开始炽热起来。

穿上前儿个新做的鹅黄衫子,就不由得自我感觉良好地上街显摆。

坐在城外茶楼的楼上座,撑着木栏,我先咬一口刚出的“胭脂卷”,再吞一个“黄金糍”。这豆味甜感倒是不错,只是蛋黄的稍显腻了些。

“十四娘也真是太野了,”身后的嬷嬷叹道:“前儿个李家七郎会来,您难道没听着那风口浪尖的?居然不在家里好好待着,为着口腹之欲大老远来城外吃个茶点……”

“打住打住,我在家待着也人家也不会闭嘴,倒不如吃个茶清静清静。”笑着,撕了一小块胭脂卷丢进嘴里,看着城外烟雨,不禁有点出神。

墨色氤氲,淡淡的绿意,万里江山里醅着那一点红艳。

前儿个,七郎回来了。、

我们县史上最年轻的举人,李探花家的读书苗子,他们家祖坟冒火的希望……没有拿到状元。

不说状元了,就是榜眼探花,也远远地及不着。

不过就他们来说,虽然有悖常理,但是又不至于特别差,好歹还是中了,不过是个一甲末罢了。

对爱子寄予厚望,考前许下好多状元宴的李探花,前两天都没有动静。

他们家里那些女眷也好像是一夜之间失去了踪影。

然后仿佛约定好了似的,若无其事的出现,对七郎的科举成绩讳莫如深。

阿九说,他们娘这两天看三姐怎么都不顺眼,只抱怨考前没让七郎去山里的闲苑免受侵扰。

他们爹,希望过大,失望也大,自觉脸上没光,好几天和七郎不说话。

倒是七郎,最淡定,帮着三姐说话,照常该吃吃该喝喝,该和朋友同学游乐就游乐,该登高登高,日子过得无比惬意。气得他爹私底下直骂逆子不成器。

“人生还真是无常啊。”我不禁喃喃。

受外界影响乃是人之常情,不过较之七郎平日的学识,还是失手太多;你说全国卧虎藏龙,我也信,但是还是很难接受。

“都说,大多好物不监牢,彩云易碎琉璃脆。人谁能长盛不衰呢?”

“此番会试,不少声名在外的前辈都十分出彩,倒是让我大长见识。”

“我觉得,过于强求也没有什么意思,考上就好不是么?名次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

说得真有道理啊!

等等……

扭头看去。

七郎倚在旁边的木栏前,拿着我的瓜子仁喂着逗留的鸟。

几日不见,清减了几分。

不过气色倒是好了一些,没有以往那么拘谨的模样。

“多谢记挂。”

沉沉如水的眼眸微微一弯,潋滟成一泓清泉:“十四好风致啊!”

他笑:“——也只有嫁不出去的才能这么闲。”

呵,几个月不见这家伙转了性?是来挑事的么?

不过这“闲”,倒也应景。

我嫁不出去,他没人理睬。

县里人人都去追捧那个比他高个十名的小胖子去了。

想必他是心里极难过的。

我得安慰安慰,还得不着痕迹,男人就是麻烦啊。

“暂时的吧。”我装作有点漫不经心地说,意味深长。

“暂时的。”他笑,眉眼弯弯,颇为柔和,水墨纹样的轻袍,像是脸上那个轻轻浅浅的酒窝一样,微微荡漾。

权当他听懂了,我递过一碟胭脂卷,就当做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慰藉呗。

“还要?”大概是会错意了,他心情颇好地问,甚是大方。

“……不用了。”难得的慷慨真是喂猪了,不禁眉眼抽抽,难道我一向就是这么的厚颜无耻吗?我悻悻地转身。

七郎默默地喂鸟,专注,细致。良久,一挥手,将剩下的瓜子仁扬了出去。

鸟雀骤散。

呼啦啦地惊起栏外一池萍碎。

扭头看去。

他微微拿手指扣着栏杆,心不在焉地微微蜷起手指,似乎是在斟酌事情。

一时之间,无言。

“十四……”他兀的出声,惊了我一跳。

“嗯?”

“嗯,先前在京的时候,阿九来过几封家书……”他斟酌道。

不用说,阿九那死丫头肯定是把街上人难以言喻的脑洞和我的失言转告了。

扶额,心里给阿九记上一笔,这话没法接了。

我只能给予尴尬的木讷。

七郎自顾自地说:“额,我们男子受些闲话也就罢了,怎么说呢……对你们姑娘家日后……”

“——不用烦心!”这话题可是又要转到我嫁不嫁的出去?拜托你忧国忧民就好,不要忧到抢了长辈的戏。

“……难免会有波—额额嗯?!”他蒙了一瞬,这是自从他看完《大学》以后多么稀少的表情啊!

“大不了不嫁了呗!”我一振袖,换了个方向倚着。

“孩子心性。”他又愣怔了一下,然后微微摇头笑道。

“没开玩笑啊,佛门清静之地也不错——我查过,杭州的苏州最佳,门外有河,有船上客,时不时卖点枇杷什么的,回首就是青山绿水茅檐柴扉,金陵的不够清静,但是离秦淮河近啊……”扳手指数了下,近来为自己打算的将来,悠悠叹道:“权当为家里积德呗。”

七郎不说话。

默默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如数饮尽。

“你是家里独女。”他说,好像有点失神,良久微微沮丧:“……我以为你明白。”

食指轻轻叩击桌面,闻声停了下来。

“明白?”

我禁不住笑了出声:“不明白啊!”

世间种种,大概糊涂人活得要比明白人快活许多。

我想要快活。

我不是儒家意义上的圣人,“清醒”所需要背负的东西不是我能敢于承受的。

世人皆浊,何不淈(ɡǔ)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哺(bǔ)其糟而歠(chuò)其醨(lí)?何故深思高举,自令放为?

七郎再次怔忪了一瞬,不禁哑然失笑:“今天你还真是不断地给我惊喜啊!”

“是不是在你看来我就是个书呆子,什么都不明白?”

“还是说你觉得你的想法不足为外人道也?”

“你在生气,等你冷静了,我再和你说。”

干脆利落,起身躲开这麻烦,打道回府。

“赵拙元,你今天走出这里,我们,我……”他喃喃,由强渐弱,看着茶杯,目光不曾抬起。

“你怎么样?”

我最讨厌别人威胁我。

他抬起眼眸,平静地看着我,像是注视着一只将死的鹿,满满地是我最讨厌的悲哀和怜悯。

“你知道我不会怎么样。”

“我不在乎你怎么样。”

语速很快,几乎没有经过脑子,身后的嬷嬷本来就是胆战心惊如履薄冰,现在更是大气不敢出。

七郎像是没有料到我会这么说,脸色渐渐变的十分不好。

“你先出去吧。”他对嬷嬷说,依旧是平静的语气,但是强硬的不容拒绝。

我点点头。

就像错综复杂的绳结总得理出一个头绪,实在纷繁杂乱,就应该快刀斩乱麻。

论之乎者也我不如七郎,我想要做想做的事,我想要趋利避害,我就得自己掌握主动权。

“我从来不相信这些,你得明白。”

虽然只是陈述事实,但是我不想被他听出一点点的犹豫和逃避。

“我从来没有要求你去相信什么,我也觉得这些很麻烦, 你只需要相信我就行。”他应对的很快。

我不禁歪了歪脑袋,想笑又笑不出。

我知道阿九和他肯定觉得我特别别扭。

明明比起那些痴男怨女,我们的开端实在是要好太多了,天时人和,地利可为。

但是凡事都讲个因果缘由。

我不是一个只知道伤春悲秋的傻姑娘,我不会天天执拗地相信什么“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那些只是折子戏啊!

在很多事情面前,这些算什么呢?

我是真的怕他的丞相小姐出身的娘。

虽然她在我有限的见过她的时候,一直那么和蔼,一直那么端庄,一直会温柔可亲地叫我乳名“十四娘”,但是我永远也忘不了,小时候她的内侄女来玩,吵着长大以后要嫁给七郎七郎死活不松口的时候,她说:“七郎可以娶两个呀,一个为妻,一个为妾。表妹年纪小自然十四得让着点啊……”

这当然不是年纪小的原因。

但是当时我不懂。

可是呢,我们总会学会的,不是么?

当我看见那些朱门将妾扫地出门净身出户,甚至随意地买个贫苦家的女子为妾,也许我尚会觉得是人家家务事。

当我看见那些受宠的姬妾被正妻乃至老妇人打得头破血流,明明低眉顺目成天战战兢兢的妾被说成妖言惑众的狐狸精不要脸的骚/货,我也许会觉得这个女子也许真是表里不一。

但是,当我听见那些为妾的女子,他们的父母亲眷被人在背后指着脊梁骨说,家里的姑娘做了姨娘还好意思露脸,或者是在家伺候父母,在外伺候丈夫也就罢了,还得回来伺候正房老人连丫头婆子也可以欺上一欺……

你觉得我会不明白?

只要我不是李夫人心中最佳的选择,我就会是或者说是最终就会是妾的地位。

若我生如浮萍,孑然一身也就罢了,但是我无法承受让家族也背负此辱。

我家不富贵,不专权,一辈子大多数人就是本本分分,让他们为了我虚无缥缈的东西承担这样未来被各种人指指点点的风险,于我看来是为大不孝,大不敬!

不要和我说,七郎的心悦会据理力争。

我们代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李夫人更是注重这些繁文缛节,让七郎背上不孝的名义或是让李夫人做出让步,都得让他们家里发生巨大的震动,这样看来引发这些事的人怎么会被欢迎呢?

而年少的欢愉又可以持续几时呢?当七郎不在能依靠家族的荫庇,他需要门生需要姻亲,一个没有地位没有出身的女子怎么可能会被长久的喜爱呢?

拖累七郎终身愧疚与被他嫌弃憎恶体面尽失,我都无法承受。

与其未来因为这些事被弃之敝履不如今日一刀两断,从此萧郎是路人。

“我想要的你给不了,你想做的我帮不了。”

我只能这样说。

七郎微微地眯起眼睛,良久,笑起来:“十四记得七郎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吗?”

不记得。

“后山那儿有棵梨树,靠下面的梨全被过路的人顺手摘了,只剩下上面的一个,你想要上面的,眼巴巴地快哭了,所以我就说帮你摘,但是那个时候我身体太差,压根上不去,无论怎么努力就是滑下来。大概是生气了,我也不知道,我就一定要摘,做了不少蠢事,吓得你直哭,说不想要了……”

哦,想起来了。

那时候他说,现在呢,我想摘这个梨,我是自己想要的,这边没你的事,你别管了,回家吧。所以,当时,我看他衣着考究,我想别被他家里人误会我欺负他啊,听了没我的事,也没多想,泪眼迷茫地掉头就走。没走两步,被那个摔得鼻青脸肿的小娃娃追上了,说摘下来了……

“我想说,你想要什么七郎会尽力去做,虽然做不做得到是另一回事,但是我想要做的,我不会因此而勉强十四啊……”

“我不知道十四在害怕什么,但是我的心意已经表明,我没有什么遗憾了。我不会勉强十四,但是我也想要十四去想想,自己究竟想要什么?撇开那些有的没的。”

他轻轻振袖,飘然而去。

留我一人在木楼上愕然。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动摇了,但是就好像有着一支不绝如缕的调子或者说是无形的风,感觉,刚刚微微掠过的时候,带来了点,被我抓住了点什么。

花灯·番外·1

何处春深好,春深嫁女家。

紫排襦上雉,黄帖鬓边花。

转烛初移障,鸣环欲上车。

青衣传毡褥,锦绣一条斜。

李探花自斟自饮了一杯米酒,朴实无华,胜过宫中琼浆玉液。

“我年轻时常饮,现在年岁大了,心思多了,面子薄了,反倒只能偶尔偷得浮生半日闲,重温一番昔日里寒窗苦读的苦乐。”

提壶又给李瑾满了一杯。

李探花捋着胡子看着枝头蹦哒的小鸟,黄绒绒的,惹人怜爱。

“你母亲心实,什么都想给你最好的,难免会想不明白。”

李瑾低头看着杯中天地,枝间米粒大小爆开的艳丽花朵,乌压压地攒簇在一起。偶尔一粒花穗落下,杯中起了涟漪,模糊了光景,可待平复,又是清明。

“七郎明白。”

李探花轻轻呷了口酒,胡子沾上了杯中的花穗,拿晚春佐酒,也算是一桩风流了。

他捻着胡须,道:“以后可得待在京里咯?”

“是,一个月就得到任。”七郎悄悄捻着指尖的花穗,感到平静而安宁。

李探花笑:“也是,去了京里回来就不容易了,早点成家也好。”

七郎微微睁大眼睛,有些怔忡--“父亲,您的意思是……”

“哼!”李探花笑:“不中留了我有什么办法?”

“以后你夫妻在京里,官位不高,名气又盛,切记不要毕露锋芒,不要恃才傲物。”

“你外婆年岁已高,虽喜爱你,可膝下子孙不止你一个,还是不要劳烦他老人家为是。”

李探花长叹。

七郎应试的起伏倒也给他的心境带来了不小的起伏。

“不问官位,立德立人。”

李探花起身,背过手,慢悠悠地走了,留下七郎伏地而行大礼。

“七郎谨记父亲教诲。”

再拜。

云卷云舒,花开花落。

李夫人在房里枯坐着生闷气。

她一生膝下嫡亲的子女五个,独七郎从来不曾让她费心。可如今就连这心尖尖也开始忤逆她!先是科举不利,居然还像个没事人一样,不为将来做打算!他不中意陈良绣也就算了,可是万万没想到一门心思全投在比邻的赵拙元身上……虽说赵十四无过,可是哪是可以与京中名门闺秀相提并论的?这傻孩子……真真是要担心死为娘的!

若是你仕途不顺,外公家现在又没个人,日后受个委屈谁可以照拂你啊?

想想,李夫人又要开始抹眼泪了。

“咳咳!”

李夫人一边拿绢子擦眼角,一边嗔道:“老李,你不知道我身上心里不爽快吗?”

李探花赔笑道:“夫人身子不好是一等一的大事!”

“为了这臭小子,愁坏了夫人,该打该打!”

李夫人忍不住翘了翘嘴角,连忙别过身子:

“去去,就你话多--我们可就一个小七!”

李探花坐上旁来,捋着胡子笑:“夫人是心疼小七,可是夫人就舍得小七日后事事不顺心?”

啪地丢下绢子,李夫人腾地转过来:“昨天还说的好好的,你帮我劝劝七郎,今儿个又成父子兵了?”

搓着手,本着爱护尊敬夫人不与夫人计较的风度,李探花低声下气地笑:“没有没有,我只和夫人一条心!”

“可是夫人哪,我当初还不如赵家的殷实哪!”

--“这能比……”

“嘿嘿嘿,不能比。他们毛孩子当然不能比。”

“这还差不多!”

“可是夫人,你想想,阿瑾啊,看着温和实际强硬,认准了的事不会轻易改变。若是咱们非得按着他的头牵着他的手逼他低头服了个软,他孝顺,我们可以遂愿。

“可是拜堂可以强按着过场,后面呢?我们不在的时候呢?

“难道真的要让阿瑾一个人在外面,即使官场滚打摸爬累的半死,也不愿意回家吗?

“难道要让他在外不得如意,回家也是不顺心的吗?

“就是不说这混小子,那让人家姑娘天天对着张冷脸,守着夜不归宿的丈夫,那就好吗?

“你年轻时最不喜欢拆人良缘的折子戏,现在轮到我们做父母了,难道要演一出自己都看不下去的戏吗?

“我们都是父母,都希望儿女一世顺风顺水,人心都是肉长得。

“可是呢,我们的路再好,不是他们的,他们走得硌脚。

“儿女啊,自有儿女的福分……”

半晌不说话,李夫人轻轻把头靠在李探花肩上。

“老李……”

“夫人何事?”

“--啊啊啊啊啊啊啊!”

李夫人狠狠揪了下李探花的胡子,恶狠狠道:“三天不打你胆子见长啊?”

起身理理裙子,又是那个端庄得体的李夫人。

“反正我儿看重的总有他的道理,这话用得着你说?”

李探花无语泪流。

小七啊,你看见爹为了你忍辱负重了吗?

********************

赵家家来了个李家人。

是个面色和善的中年人,听讲是李探花的兄弟。进门就喜气洋洋地抱拳,亲家亲家叫个不停。

赵夫人进内堂沏茶,迎面撞上门后面蹲坐着的赵拙元,不由得嗔怪地蹬了她一眼。

“十四来。”

还是那样的轻声细语,却有点商量的口吻。

滚烫的沸水咕嘟嘟地冒着泡,白色的水汽在嬷嬷手里升腾消散。

干瘪蜷缩的茶叶在沸水中挣扎舞蹈,碰撞舒展。

悬浮在琥珀色的液体中,淡淡的新绿渐渐氤氲开来,像是一个陌生而奇异的世界。

“十四啊……”

阿娘叫。

进来赵拙元总是有点心不在焉。

“你觉着李瑾怎么样呢?”

不是李家七郎,不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李家小七,不是情同手足一起长大的李小七,而是那个上门提亲的李瑾。

两腮登时鼓了起来,绯红一片。

“阿娘瞧着如何?”

想想,又有些犹豫,想想先前阿娘对于门当户对的教诲和谨慎,后怕地快速地瞟了阿娘一眼。

“我不想把你嫁进李家。”

赵夫人叹道,从容地斟了一杯茶。

赵拙元抬头,轻轻地哦道,没了下文,默不作声地低下了头。

“十四?”

她恍然。

“阿娘,你瞧着好谁都行……”

这是自暴自弃了吗?

“十四娘啊,你从小就这样,想的多,藏的深。听天由命,谨言慎行。”

赵夫人放下茶具,看着墙头上的天空。

“为娘的怕啊,你这样的逆来顺受,若是被人欺负了该怎么办?”

“李家的门槛太高,阿娘啊,怕你在里面哭着,都找不到回来的路……”

“阿娘不是铁做的人,总得有个人来护你一生,可是把我的心尖尖交给谁,我都不放心……”

赵夫人正视起有些不知所措,低头绞着裙带咬着嘴唇的女儿,问道:

“我想知道十四的想法。”

愣怔了一下,老老实实地应答:“我也不清楚……只是后来我在想,如果非得嫁人的话,倒不是说什么不如和熟识的凑合,而是如果不是他的话,我想我会遗憾。”

赵夫人静静地听完。

风拂过庭院没有声响。

“我和你爹想要答应了,你高兴吗?”

愣怔了一下。

心里有了答案。

没有犹豫。

************************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

六礼既成。

黄道吉日,尤宜嫁娶。

俟我于著乎而,充耳以素乎而,尚之以琼华乎而。

俟我于庭乎而,充耳以青乎而,尚之以琼莹乎而。

俟我于堂乎而,充耳以黄乎而,尚之以琼英乎而。

红枣花生桂圆莲子自然是少不了的。

米酒素酒荤酒果酒老头子怕是把底都掏空了。

李探花大概是被同僚同窗灌酒灌得狠了,今日难得的失了态,伏在李夫人膝头一再慨叹,不中留,小七终于有了归宿……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李家嫁女儿呢!有好事者起哄。

看着新郎官微微泛红的耳朵大笑:“李小七,今儿个可是你的好日子,不宜动怒,诸账明儿个再说!”

李瑾忍俊不禁,不与他们计较,手心紧张地微微沁出了些些汗意。

放眼四周。

大碗喝酒的武将,举杯对饮的文臣。

你一言我一语,追念往昔意气风发,慨叹现今儿女双全。

含蓄内敛的女子,一低头,水莲花一般不甚娇羞。

豪气干云的巾帼,一昂首,木棉花一般炽烈灼热。

街角的孩子们闹腾着四处乱窜,手里的风车转了一转又一转。

七郎的同窗们相对拱手作揖,妙语连珠不断,洋洋的喜气。

街角布衣木簪的女医仙,今儿个破了例,饮了几杯薄酒,脸颊泛起了嫣红。

吃斋念佛的老媪也吃了几杯素酒,眉眼弯弯,像是捉住的昔日的年少。

粗犷的酒令,文雅的联句。

清淡的素酒,甘甜的米酒。

雅俗共赏,欢聚一堂。

无论是出口成章还是大巧若拙,皆是异曲同工。

“新娘子来啦!”

“--七哥!”阿九忙扯李瑾的袖子,被李夫人一阵呵斥。

--“是阿九成婚还是七郎成婚啊?”

真真到了这一天,反而内心无比的平静。

就好像是一个意料之中的结果,一处迟早要来临的风景。

李瑾禁不住笑起来,笑意从嘴角一直荡漾到眉梢。

今儿个可真是 ……

诸事皆宜,百无禁忌。

********************

成婚是真累。

对于赵拙元而言,此时若是可以掀了头上那劳什子,拆了那堆累赘,大概是极为宜人的。

可惜,纵情恣意一时爽,怕是后面不得安生。

罢了罢了,反正李瑾都让过自己这么多回了,今儿个不拆他的台也罢!

依旧规规矩矩地坐着,连外面候着的嬷嬷丫头都有点讶异姑娘的安生。

门开了。

赵拙元攥紧了衣带。偷偷地想瞄一眼,可惜盖头实在太长。

听见了脚步声,有些不稳。

天啊,这混小子,今天可是喝醉了?

按捺住掀了盖头怄气的心思,一再告诉自己不与他计较。

可是他摇摇晃晃地晃了好几圈,就是不来掀盖头。

轻轻笑了。

可是我的模样有些滑稽?

赵拙元有些忐忑,忽然有点瑟缩起来。

依旧是安静,好像他就在不远处,木呆呆地站着。

真是喝醉了?

有点想笑。

张口想要问一声。

可未等她出声,却被一个满满的熊抱。

像是撒娇,像是游戏。

伏在她膝头,透过盖头,正好可以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眸。

带着点酒醉的酡红。

清澈透亮的,欢欣畅快的,像个孩童。

花灯·番外·2

有出息的男人大多惧内。

这大概是句至理名言。

京城都知道只要嫁进我家的女子,不管婚前多么的贤良淑德,婚后不出三年,必然又是河东一员。

我爷爷做了两朝阁老,不得应酬,不得醉酒,不得收娇妻美妾,;

我爹官至大学士,时任太子授业恩师,不得晚归,不得藏私,不得欺瞒,不得拈花惹草。

看着相谈甚欢的阿娘和奶奶,倒是有点人不可貌相的慨叹。

这两个讲话都很少大声的女子,是怎么做到一个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老臣管得服服帖帖,一个把名冠天下的学士压制得无处申冤的呢?

后来我入翰林院,跟在老师后面四处应酬,几次看见父亲爷爷他们如何推脱,才明白个中奥妙。

遇见不喜欢的酒席,“夫人不许我饮酒……”

遇见不喜欢的应酬,“夫人不许我晚归……”

遇见抱大腿的美人,“夫人不许我纳妾……”

总之,千言万语,不是我不解风情,而是夫人在上。

明明昨天阿娘昨天还说我家子嗣单薄要不要买几个妾回来……

由此看来,阿爹与爷爷大概一脉相承。

不过阿娘总说,阿爹若是有爷爷半分风情便好。

不得不说,相比起我的书呆子爹,爷爷年轻时的盛名大概不是没有缘由的。

我家院子里种满了石榴花。

因为奶奶的故居,每到五月石榴花总是红的耀眼。

爷爷总说奶奶一个人陪着他在北边是极不容易的,所以他才要加倍加倍地对她好点。

后院有个秋千,藤条花穗,扎得颇为精致。

听讲是爷爷奶奶刚刚成婚时,爷爷亲手扎得。后来爷爷处理事务常常留在宫中很晚,奶奶就坐在院子里,数着星星,等他回来。

更多时候,听奶奶身边的老嬷嬷讲,她那个时候还是个小丫头,每到夏天,天凉无事的时候,爷爷就陪着奶奶坐在秋千上读述异记讲故事,甚至有的时候会动手给她演皮影。

无论什么时候,只要爷爷下朝总要绕远路绕道城北,因为那里有家鹤鲜居,做得一手好糕点。奶奶年轻时听讲是极为爱吃的,哪怕年老了,现在有我和妹妹们了,有的时候爷爷总也记不住我们的口味,到头来往往得要我们随奶奶的喜好。

爷爷说,他原先也不喜欢这些甜腻腻的东西,可是奶奶喜欢的东西总是喜欢给他分一份,老是一两样她也会腻,所以就让他这个御用闲人率先尝尝鲜咯。

我叔伯不多。父亲只得一个兄弟。

有时候我会羡慕周边玩伴家里堂兄表姐一大片。

可是爷爷不纳妾。

他说,女人生孩子大概是极为痛苦的,所以只我父亲叔叔一个便是够了。

今年爷爷致仕,朝廷念在爷爷的劳苦功高,想要授予他个一品的太师太傅的职位。圣旨来得突然,送到家门口,家里人才开始急起来。

奶奶前儿个身子不爽,爷爷前两日陪着奶奶回乡小住,听讲下面要去杭州稍作逗留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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