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的天

作者: 易柳杨帆 | 来源:发表于2018-06-19 16:21 被阅读6次

    四合院里的孩子都怕西屋舅舅。

    舅舅四方盘脸,大眼浓眉,威猛高大,用院子里大人们的话说长得真够排场。可他嘴里有一颗大金牙,且又不苟言笑。这与我们看过战斗片中汉奸特务的形象不谋而合,我们一看见他就躲得远远的,象见了猫的老鼠。

    当然,还不止是大金牙惹的祸,最主要的一点还是因为西屋舅舅是村里卫生所的医生,平日屋子里总会预备些针啊药啊什么的,谁家有病人,西屋舅舅就拿着它们直奔谁家。院子里哪家孩子淘气不听话,大人们都这样吓唬他:去,叫他西屋舅舅来给他打一针。被吓唬的孩子立马象蔫了的黄瓜似的乖乖躲一边了。西屋舅舅成了大人们吓唬孩子的法宝,这无形之中也使西屋舅舅的形象在孩子们心中更恐怖了。

    村里的卫生所不大,除了西屋舅舅,还有一个就是小圃的妈。小圃就住在卫生所的旁边,她妈是个下乡的知青,长得一看就是大地方来的人,皮肤白皙得象妈妈搁在碗柜里舍不得用的细白瓷碗,眼睫毛长长的好象还带点儿卷。大波浪式的头发就那么简单的一扎,也显得比村里最好看的女人都好看。小圃的头发也是卷卷的,而且最要命的是,她还和她妈一样说着一口的普通话,在我们这些人眼里,说普通话的人就好象高人一等。我们对小圃羡慕嫉妒恨,笑她是小妖精,小圃拼了命的解释使我们知道了原来头发还有自来卷,自来卷也从此加入了我们的阵营。我们真恨自己的妈妈没有给我们生个自来卷的头发,害得我们这一群女孩子们都偷偷烧筷子卷头发,海燕的头发被烧的象秋天的玉米须一样又黄又焦以后,我们才停止了这一臭美行动。小圃的自来卷头发外加普通话让我们对她另眼相看。玩打仗游戏的时候,小圃想演什么就演什么,不过她大多时候选择的都是英雄人物,所以坏人只好我们轮流来演。

    我们最喜欢玩的地方是西屋舅舅的家。别看西屋舅舅在我们心中的形象糟糕,可西屋妗妗却不一样,西屋妗妗长得好看,又高又瘦,头发黑又亮,眼睛大又圆。当然,比起小圃的妈来还要稍微逊色一点,西屋妗妗的皮肤没有小圃妈的白。我们背地里议论得出的结果,是因为西屋妗妗没有香喷喷的雪花膏,我们发誓,以后长大了挣了钱一定也给西屋妈买一瓶香香的雪花膏。院子里的孩子都叫西屋妗是西屋妈。西屋妈只要一看到我们,就会招手让我们去她家玩,她们家的孩子都大了,很少呆在家,所以,她家就成了我们的天下。西屋妈每次都会拿出许多好吃的招待我们,在好多家里连主食都吃不饱的年代,有那么多好吃的摆在我们面前,这严重刺激着我们的味觉,牵拽着我们的脚丫子。我们含着糖、嚼着花生、手里攥着干馍片,叽哩哇啦地和西屋妈瞎扯着。无论我们多么吵多么闹,西屋妈都是笑眯眯地听着,大家争着东拉西扯,只怕自己说的话不招西屋妈待见,连家里大人吵架的秘密、晚上装睡时偷听到大人们说的悄悄话都汇报给西屋妈,惹得西屋妈咯咯笑个不停。我们在西屋妈的家里除了吃,还有一个项目就是玩捉迷藏,我们就是把西屋妈的家里折腾个底朝天,西屋妈也不会生气。西屋妈家里的柜子多又大,特别是那个落地柜,里面除了西屋妈给全家人做的鞋,几乎没有别的东西,最适合我们藏了。不过都知道了这个地点就没意思了,而且生生每次都藏在那儿,一找就找见了,所以那儿反而成了被遗忘的角落。有次生生钻进去,伙伴们都没有去那儿找,结果,他在里面一直睡到天黑,一直到生生爸在院里院外到处喊:生生,回家吃饭了。迷迷糊糊的生生才从柜子里钻出来,那天,西屋舅舅正好回来和他碰了个头,把生生吓得差点尿裤子,好长时间都没敢去西屋玩,倒让我们高兴了,因为生生特别能吃,我们怕他把西屋妈的好吃的吃光了。

    西屋妈和西屋舅舅吵架了。这是生生晚上装睡时听他爸和他妈说的,还说吵架是因为小圃的妈。伙伴们七嘴八舌地问,小圃妈怎么了,为什么因为她。生生望着远远地走过来的小圃,压低了声音说,是因为西屋舅舅和小圃妈好上了。这让我们很气愤,一个下乡的知青居然敢欺负我们的西屋妈。“小圃的妈是个狐狸精”,最小的蓉蓉对着过来的小圃大喊。我们这些反应过来的伙伴们立刻站到了同一条战线上,连小圃的妈几个字都省了,直接对着小圃喊:“狐狸精、狐狸精……”。

    小圃哭着返回卫生所了,我们象得胜的将军一样准备去给西屋妈汇报我们的战果。

    四合院里乱成一团,西屋妈提着个大包裹在和几家大人拉扯,东屋姥姥边往回推西屋妈,边用她特有的大嗓门劝解:“孩子都好几个了,怎么能说不过就不过了,男人嘛,哪有不偷吃腥的猫,他能和你好好过就行了。”小屋婆婆也挪着她的小脚夺西屋妈的包裹:“回家回家,一生气就跑不正好合了人家的适了。”“这西屋哥也是,太享福了,西屋嫂把家里收拾得妥妥贴贴,他啥心都不操,还在外面乱七八糟。真是不识好歹。得好好治治他。”七嘴八舌、七手八脚地西屋妈总算没有跑成,我们小小的心也放下了,西屋妈跑了对我们可是一大损失,好吃的没了,好玩的地方也不敢进去了。

    小圃在我们骂她是狐狸精后,有好长一段时间我都没见着她。其实我心里是不愿意骂小圃的,因为我和小圃玩得最好,悄悄话也说得多,再说小圃也不是狐狸精。都是她妈干的好事。可是不骂,我怕伙伴们都不和我玩。小小的我心里充满了纠结。不见小圃的那段时间,我的心里真不舒服,可也不敢背着小伙伴们一个人去找她,怕他们骂我是叛徒。倒是有一天下午,小圃来找我了,她送给我一串橡皮筋,告诉我,她要回老家去了。小圃的老家是天津的。小圃没有爸爸,小圃说,她爸爸不要她和她妈妈了,所以她妈妈下乡才选择到这儿卫生所的。这次,她和她妈妈要一起回老家了,因为她姥姥病了,想她们了,她们要回去和姥姥一起住。拿着橡皮筋,我和小圃都不吭声了。我回到家偷偷地把我爷爷钥匙链上的一只精致的雕着花纹的小铜钟取了下来,送给了小圃。

    我很难过地把小圃要走的事告诉了西屋妈。那阵子西屋妈和西屋舅舅已经和好了,虽然西屋舅舅也还是不在家的日子多,不过偶尔他去镇里开会,回来的时候就会给西屋妈买点礼物,有时候是一双尼龙袜子,有时候是一件衬衣,有一次还给西屋妈买回来一只漂亮的发卡,不过西屋妈只在没人的时候偷偷地拿出来看看,一直没好意思戴。还有的时候西屋舅舅会买回一些好吃的,不过西屋妈都贡献给我们了。西屋妈早已经不再闹着要走了,她又有了以前那样的笑脸。西屋妈象哄孩子似的哄了我几句,就匆匆地出去了,我觉得西屋妈对我一点儿都不关心,对我说的话也一点用都没有,因为我心里还是很难受。

    我有生以来头一次晚上睡不着觉,我假装没有听见妈妈叫我,偷偷地钻在被窝里难受。妈妈与奶奶的对话一字不漏地钻进了我的耳朵。

    “妈,西屋嫂去找小圃妈了。”这是我妈的声音。

    “找她干啥?”

    “听说小圃妈要回天津,西屋嫂去劝她,不让她走。”

    “她怎么还劝她呀,不怕她再把她家挑开?”

    “谁知道西屋嫂怎么想的?南屋婶说她憨着呢,走了不正好吗,西屋哥的心就收回来了。可你知道西屋嫂是怎么说的?”

    奶奶没吭声,她知道妈妈会往下说的。

    “西屋嫂说,西屋哥是她的天,全家都指着他呢,要是小圃妈走了,西屋哥生气难受病了怎么办,天不就塌了?”

    “唉!”奶奶长叹了一口气,妈妈也不再说话,屋子里变得安静起来。

    “要说西屋嫂也真是,太能干了,就没见她手里闲过,就是孩子们去她家玩,她的手也不识闲,不是纳鞋底,就是缝袜底。我就没见过这么有计划的人。西屋哥一家人过成现在这个样子可全凭西屋嫂了。”

    我想了想也真象妈妈妈说的那样,西屋妈除了给我们端吃的时候不忙,其余时间真的是都在忙活。我又想起了西屋妈的好吃的,带着对那些好吃的东西的憧憬,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小圃和她的妈妈还是走了。西屋舅舅有好长一段时间都在家里呆着没有去卫生所,西屋妈那段时间也没有咯咯地笑,只是屋里屋外地忙着,做着各种各样好吃的,只是,这一次没有了我们的份。

    西屋妈生病了,听说是一种很不好治的病--风湿性心脏病。院子里的大人们说是西屋妈年轻的时候受了罪,坐下了病根子。她们说西屋姥姥在的时候得了瘫病,瘫了好多年,多亏了西屋妈精心伺候着,大冬天水冷得能浸到骨头里,西屋妈也蹲在院子里哗哗的洗着,手冻得象红萝卜。生了几个孩子都是没过一百天就照常下地干活洗洗涮涮。西屋姥姥瘫在床上那些年,身下铺的小褥子干爽柔软,整个屋子里愣是一点儿怪味都没有。听说西屋姥姥去的时候嘴唇嗫嚅,老泪横流,拉着西屋妈的手怎么都舍不得放开。

    西屋妈不再象以前那么能干了,很多的时候她都是躺在床上。西屋舅舅给西屋妈买了一大堆的药,戴上老花眼镜的舅舅有时候会把我叫过去给他念说明书,西屋妈照旧努力地笑着,听着,看着。可这些药终究还是没能留住西屋妈。一个冬天的早上西屋妈再也没有从床上起来,西屋舅舅虽然是医生,却回天无力,只能泪眼婆娑地看着西屋妈悄悄离开。合棺的时候我妈妈没让我看,听说戴上发卡的西屋妈很好看,很安详,一点儿不象有病,倒象睡着了一样。

    没有了西屋妈的院子里一下子冷清了许多,我们也好象没有了根据地一样,一放了学就漫山遍野地疯。西屋舅舅也变了个人,总爱呆呆地发愣。西屋妈好象把西屋舅舅的魂带走了一样,他一下子老了许多,嘴里的大金牙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不见了,怪不得这两年我们都不怕西屋舅舅了,他看上去不再象个特务,拄着拐棍蹒跚的样子倒象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子,其实西屋舅舅才五十出头。每天吃完早饭,西屋舅舅就拄着拐出门了,有一次正好我们放假就偷偷地跟在他后面,看他去哪儿。却发现他在山上转了一圈后就坐在西屋妈的坟前自言自语地唠叨,而且一坐就是大半天,耳朵好的生生说西屋舅舅说你就是我的天呀,你一走我的天就塌了,你让我一个人怎么活呀。这把我给搞晕了,西屋妈不是说西屋舅舅是她的天吗,怎么现在她又成西屋舅舅的天了?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西屋舅舅才拄着拐离开,我和小伙伴们来到西屋妈的坟前。坟前的地里有许多散落的果子,看来西屋舅舅是经常来,而且来的时候总会拿些时新水果来看西屋妈。坟的正前方的石桌上摆着一个盘子,用一个精致的碗扣着。胆大的生生把碗揭开,里面居然是西屋妈生前最爱吃的酥果、花生米,还有几粒鲜红的樱桃。还有想起西屋妈给我们端好吃的时候那笑眯眯的情景,想到西屋妈没有等到我们长大,没有来得及用上我们准备给她买的香喷喷的雪花膏,我们的眼里噙满了泪,终于忍不住哇哇大哭起来,我们的哭声在黄昏的山谷里荡得好远好远,把已经归了巢的鸟儿都惊得飞了起来。

    西屋妈,我们好想你,你也是我们的天啊,以后我们再也不能拥有你这片快乐的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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