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沫岚风
侵权致歉壹
自陈国开春第一场雪以来,便飘零了三个昼夜,纵目骋望,仿佛置身于水墨画中,天地间唯有黑白两色。北方的朔风吹的紧,凛凛之中万山也禁不住的发颤,这雪,好像纯洁的让人脑袋都有些晕厥。
彼时正值初晨,落雪也不见得有多少,但地上的寸尺留白确是它这两天的杰作。两列身着大红色喜服的迎亲队伍悄然立于陈国王宫之外,彼此相对无言的亦有一干陈国朝臣。
朔风依旧是吹刮着的,它是无情的,就算是地动山摇也与它没有一丝干系。宋庭身上火红的衣袂随它飘扬而起,衣摆猎猎作响。
他翻身下马,洁白的大地烙进他一双深深的脚印,于马前恭敬的向着朝臣三拜之后,叹息一声,转身跨上马,便调头出宫朝西走去,背影萧萧索索,众人之中亦是惟他默然。敛眸时沉沉又隐晦的望了一望不远处的公主府,眼中登时蓄了一滴未来得及掉落的泪。
万籁俱寂唯独可闻马蹄踏雪之声、哀风的嘶鸣之声。
望着这支渐行渐远的队伍,玉台上的陈王低低的悲叹一口,犹可见他惋惜的目光落在宋庭身上,长叹道:“宋庭,孤终究还是对不起你,对不起涟儿啊……”
一旁近的朝臣闻陈王之言,说,“大王莫要悲叹,以宋庭一人,换取大陈国三万子民,亦是我陈国英雄!”虽说是劝慰陈王,但稍稍有些沙哑的声音更透着一股子厄惋之味。
贰
宋庭,年少时也只是一个普通的乡野少年,却在他弱冠那年夺得了陈国武举第一人,此后,更在沙场上为陈国立下了无数战功,名扬天下不说,更引得陈国周边各国惴惴不安。陈王惜才,并将自己当年失踪十年的陈国长公主许配于宋庭,虽大殿之中有反对之声,说此举有悖祖制,但很快都被陈王压下来了。
长公主生的亭亭玉立,宛如出水芙蓉,与宋庭也算是郎才女貌,彼此的气质也显得相得益彰。原定的大婚之日,是次年的惊蛰之时,全国上上下下亦自是欢欢喜喜,普天同庆。
然正是此时,一道不详之音却从西边传来,向来霸道的西祁国竟然主动来找陈国和亲,并且和亲内容不是将哪国哪家的公主嫁来嫁去,而是指名要求陈国的宋庭赘入西祁做公主驸马!内容说,若是答应,便将当年从陈国手中夺来的一座边城,以及城中的三万陈国俘虏尽数交还,若是不答应,屠城三日!
此事一出,陈国朝堂立马便乱做一锅粥,纷纷叫骂西祁贼子狼心,将男子赘入敌国的事情从未闻之,千古也怕就西祁敢这么说。但答应或不答应,都会陈国落得个十分难安。
宋庭他们舍不得,三万陈国子民他们更加的舍不得。
此事闹了两日依旧没有定论,最终还是宋庭站了出来,经过这些时日的思忖他答应了这和亲之事。
宋庭知道,若是他拒绝这门亲事,那么三万陈国子民被无情屠戮,天下人又该怎么看待陈国,若更甚者,便民心不归,徒徒让天下人耻笑罢了。
被迫接受一件事自己十分不愿意的事,任谁也不会好过,宋庭亦是如此。
宋庭最后一次见到云涟是大年三十的除夕夜,云涟是长公主的名讳,陈王于王宫中设宴祝节时,她正端坐在陈王身旁。
自打那日答应和亲后,宋庭常常一人自斟自酌,望空叹息,就算是在这么热闹的地方也不例外,纵是宫殿内歌舞升平,也无法勾起他一丝一点欣赏的心情。他端起酒樽,正欲借此消愁时,却无意间碰上了云涟痴痴望着自己的目光。
他当即心下一痛,鼻尖酸酸的说不出话。自那日与云涟解除婚约,细细数来,已有两月未见她了。
座中的她并未盛装出席,只是着了一件朱红色的直裾礼服跪坐于地,但他却能切身感受到,云涟憔悴了许多!
但一想到两人彼此的婚约已是解除,他放下了自己心中不切实际的想法。云涟的模样着实让他痛心,然而却无可奈何。
宋庭兀自对着云涟摇了摇头,随后一杯酒饮罢,忍着痴念不去看她,酒入愁肠,宛如烈火。
千杯醉倒,悲从中来。
叁
彼时宋庭迎着寒风出了宫门,放眼而望,城中的百姓们也都纷纷出门目送他的离开,因为他们知道,马上这位曾守护过他们战神将不会再回来了。百姓们忘了议论,静悄悄地望着宋庭火红的身影,愈来愈远。
可正行进间,又一道火红的身影竟从西宫飞奔而出,马蹄踏着白雪扬天而过,只听一声马匹嘶鸣,那道身影便紧紧地停在宋庭跟前。
宋庭闻声勒马转身回望,却也一时呆住了——云涟!
她怎么来了?
云涟今日一身与宋庭相配的凤冠霞帔,面目胭脂如同出嫁,但眼圈微红,惹人尤怜。
宋庭回过神来,正欲斥责时,却见她眸角涌出一滴珠泪,于心不忍,又欲劝慰她时,却已被云涟紧紧的抱住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住了,就连马匹也感到有些酸楚起来,埋头打着响鼻。
云涟螓首,只想将自己的脑袋深深的埋在宋庭的心口,炽热的心跳让她清晰的意识到了时光的流逝,她不舍的放开了宋庭,默默地握住了马缰,从云袖内摸出一块玉玦,放在了他手中,喉头哽咽一声,只听她幽幽的说道,“庭哥哥,保重!到了西祁好好照顾自己!”
“我会一直等你回来。”
说罢,便又驾回了马冲回西宫,独留宋庭一人孑然于雪中。
云涟此举自是被陈王看见,但陈王却未多说什么,云涟身上着的嫁衣如明火一般灼伤了他的眼睛,他明白,这是她第一次穿婚服,也是她最后一次穿婚服。
而当宋庭看着云涟变得越来越不可触碰之时,他才蓦然发现,自己的心,真的狠狠抽搐了两下。
他苦学十几年武功,究竟是为了什么?他官至镇西将军,又是为了什么?
记得那日陈王口谕与云涟的婚姻,他便觉得他纵是死也无怨无悔了,然而就是这该死的和亲之事,让他的那一丁点满足之心又顷刻瓦解,并且永远都不可能实现!
他缓缓的闭上了眼睛,情深至此,那滴为来得及掉落的泪还是掉了出来,滑过面庞,却被瞬间吹散。
但,情深却不敢误国!
宋庭似乎想遏制住自己的情感,一夹马肚,脱离了队伍,一人独自向西奔去。
漫天飞雪,盖不住两人的心伤,千言万语,诉不尽两人的离愁。是悲是喜,纵是神仙也怕难断!
肆
西祁王都距陈王有千里之遥,宋庭一行人行的慢,来到两国交界已是十日后了,但不得不说的是,这里,他很熟悉!还记得一年前,他还与此率领着将士们与西祁打了几场仗,但如今真是沧海桑田,此时若跨过了这条交界,他便成了西祁国的驸马。
这里的将士们都是认得宋庭的,一边破口大骂西祁,一边搂着宋庭饮酒送行,虽说军中不可饮酒,但为宋庭破一次例,这些人犯一次禁也是豁出去了!
也许是酒酣,一个将军说到了宋庭当年的种种功绩,其中最值得引以为傲的便是宋庭将西祁的一猛人——“玉面书生”挑下了马。
说起这这“玉面书生”,他们从不知其姓名,只知道他在西祁军中地位极高,出没往往戴着半遮面的玉具,一直是西祁的一个传奇。虽看起来温文尔雅,却又有一手功夫,曾将陈国数名大将挑下马去,气的陈国人给他专门起了一个外号——“假蛮子!”
回忆起往事总会可笑又可叹,渐渐的,众将士们又回归到了沉寂。
“宋将军,到了西祁,可不都有我陈国之人,虽为驸马,但万事还是要小心行事,若真的遇到了麻烦,给哥哥们报个信,说什么也定要把你从那个泥潭里捞出来!”一个将军拍了拍宋庭的肩膀,说。
“宋老弟,容哥哥说你一句,若你想在西祁造反,咱们提前招呼一声,到时候哥哥们定会群起而攻!”又一个将军说。
宋庭闻言苦笑摇了摇头,与他俩对饮一大白。
夜晚篝火四起,三军们静静地看着高台上曾经带着他们英勇奋战的宋将军,宋庭仿佛也在这一刻露出了英武之气,他拍坛酹酒洒入黄土,大声说道:“我宋庭,发誓!我生为陈国人,死为陈国魂,纵是我成了西祁驸马,也绝不会忘掉我之根,我之本,若哪日发现我害了陈国一人,我宋庭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我宁自刎而亡,也不会带一兵一卒伤我陈国一人!”他声音宏大,是歇斯底里的喊出来的,以至于最后已是嘶哑。
“宋将军保重!”
“宋将军保重!”
“宋将军保重!”
三军齐呼,动天憾地!
伍
西祁公主府今日甚为华丽,与宋庭的洞房也是亦然。
烛影摇红,暗香浮动,大红盖头下纳兰玉稍显扭捏的坐在床边,一双玉手不知所措的扣在一起,静静地等着宋庭去掀起她的盖头。自从哪日沙场中被宋庭挑下马,她便深深的迷恋上了这个男人。
“玉面书生”便说的是她。
女人在遇到自己喜欢的人之前心境总是古井无波的,但若有一块石头打破了其内心的平静,让她芳心春水荡起了涟漪,那她便会默默地关注那块石头,看它如何在自己心底愈沉愈深。
若说起西祁如今的状况,用一句话来说,便是被她一手遮天,虽女子掌权亘古未有,但谁若是有一丝异议,在这铁血公主手中的下场可想而知。她父王走得早,也未曾留下一个男丁,西祁的王位不知有多少人都在觊觎,可纳兰家的江山却容不得别人指染。可她总会长大,日日学着男子舞刀弄枪打理朝政,却终究是个女子。因此朝中某些人日日有意无意的催着她成婚,一个个老狐狸精明面上把自己家的宝贝孙子儿子一一捧出来,背地里那笑里藏刀的心思一看便知。
直到去年西祁与陈国交战,宋庭那峻拔的身影似乎烙在她的心里,无法挥散,她派人搜来宋庭的资料,便更是芳心生情,这个有着不少故事的敌国年轻将军,俘虏了她的心。
自此,她好似着魔一般,日日痴迷起来,只听她当时说:“本宫这一生习得武艺,无人敢近,亦看不起那些无用酸儒,本宫只想找一个比本宫强,能给本宫依靠的男人。”
她下诏与陈国和亲,朝臣阻挠不住,大呼宋庭乃是陈国人,不可同意,一个个说着若和亲便撞墙恐吓话,却一边还看着纳兰玉的脸色行事,一点都不想早死。纳兰玉冷眼旁观,自知西祁根基已毁,若不是西祁子民撑住外敌,他们早就跑在奈何桥上对饮孟婆汤了。
陈国人又如何,总比将西祁交在你们手里安心。
而宋庭,这个真正让她内心荡漾的男人,今日终于是来了。
然而半晌过去了,纳兰玉只感觉宋庭与她同处一室,却未与自己相近,隐隐约约只听见觥筹碰桌之声。
是的,宋庭一直坐在檀木桌前,独自斟酒,丝毫不为所动。若要他心里同时装两个女人,他只能说他做不到。
夜晚他在烂醉如泥中睡去,也许梦境才能为他编织一个美妙的天地。
翌日清晨,宋庭刚醒来便看见一秀丽女子守在床边望着自己,心想这恐怕便是西祁的公主,他下意识的摸了摸身上的腰带,发现衣襟未解,这才缓缓的松了一口气。不愿与她相视,便拾起身子,穿好鞋欲踏出朱阁。
纳兰玉见状贝齿轻咬,脸庞终于滑过积蓄了一夜的泪水,她紧紧攥了攥拳头,低低的问到,“宋庭,你可记得本宫是谁吗?”
宋庭未曾理睬她,直接跨门而出。
纳兰玉仰天抬头,苦笑一声,“昔日被你挑下马的‘玉面书生’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宋庭闻言稍稍定了定,却依旧是走远了。
陆
十七年前,陈国元帅史龚逼宫造反,当日正值陈王长公主满月之日,陈王情急之下便将她托付给一小太监逃出王宫,但随后小太监便不见了踪影,只有长公主被一户富足的农户捡到抱了回去。
当时这户人家有一个六岁大的男孩,便想将这捡到的女童做自己家的童养媳,因此这家人待女童不薄,并唤为韵儿。
时间一晃十年过去了,韵儿也变成了一个小姑娘,却在那日,王宫里有人却找上门来,说此女乃是陈国长公主,那户人家既震惊又无奈,只好将她送了回去。可男孩却不答应了,得知以前一直跟在自己身后喊哥哥、哥哥的韵儿被接走时,他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男孩自小便将韵儿当成自己未来的妻子看待,但因为韵儿幺小,所以十年来男孩都无微不至的照顾她,他们一起嬉闹相伴,有喜有悲,感情自然已是久积弥厚。
韵儿陪他读过书,还记得他日日被先生骂,都是韵儿在一旁安抚,他不通四书五经,便又练起了武,也只是韵儿每日每夜从家中捎饭于他。
后来男孩的父母告诉他,韵儿乃是陈国长公主时,他便发誓,定要在陈国出人头地,娶了公主。
他本就有武功基底,便跟着一个云游四海的老道士出门而走,家中人也不反对,他便更日日努力勤学苦练。终于三年前,他夺得了陈国武举大比第一。余后的两年,就一直出征前线,立下了赫赫功名。终于在那日,陈王接见了他,亲口将长公主许配给了他,当时的他,真的是天真的以为自己人生已无憾事。
他正是宋庭,韵儿也正是云涟,老天作恶,让他们刚重逢不久便又相离相隔。
宋庭自从踏出婚房的那一日起,便从未回去过了,西祁王宫宏大丝毫不逊陈王宫,他每日于一池边独饮独醉,自己落得清净。
然一日变故突生,宋庭正与往常一样已一人醉酒时,周围却突然跳出来了几名黑衣刺客向他袭来,他醉意未消,拳脚尽数扑了空,背上不得防御早被刀刃所伤,却无一丝痛意。宋庭谓然一笑,自知在劫难逃,索性不防御,任由刀光向自己冲来,一死,便无牵无挂了!
刹那间,他只听一阵乒乓之声不绝于耳,皮鞭破空带着一阵嘶啸,眼前一壮汉便倒地不起,只听一阵厉喝,“何方宵小,胆敢擅闯王宫重地。”
纳兰玉来了!
然众黑衣人见她一来,眼中杀机更甚,不攻宋庭转攻于她,倒让纳兰玉措手不及。
最终黑衣人被赶来的的士兵尽数剿灭,但纳兰玉腰间却负了伤。
宋庭醉中中剑,此刻却訇然倒地,纳兰玉忍着疼痛命人去请御医,不顾下人劝慰,自己一人蹒跚这脚步回了宫。
她暗暗回想那惊魂一刻宋庭为什么不躲,当下心头一痛,腰间鲜血更是淋漓。
为什么?
宋庭再次睁眼醒来时,只觉背部疼痛如割,正恍惚间,一只玉手已按住他,让他莫动。
宋庭眉目一瞥便看见了裹在纳兰玉腰上的素带,侧过脸开口低声说道,“多谢救命之恩。”
纳兰玉闻言突然颔首不语,半晌才回问道,“宋庭,你终究还当我是外人么?”
但不等宋庭回答,纳兰玉又说,“罢了,你我既已是夫妻,何来救命之恩这一说。”她知宋庭现在不可轻易挪动,又说,“你便于此好好养伤,想吃什么吩咐下人去做便可,我今日还有些事,就不来陪你了。”说完,纳兰玉便转身欲跨门而出,却不料腰间突然吃疼,当下脚步一个趔趄,颤颤的扶住那翠竹屏风才堪堪站稳。
宋庭也见情况稍有不对,开口问询,却被纳兰玉一句“无碍”敷衍而过。
后来宋庭才从纳兰玉的贴身丫鬟那里得知,自从自己昏沉之后,纳兰玉只是草草的包扎了伤口便来看自己,自己昏睡了数个时辰,她便陪了数个时辰。更说是自打驸马那些时日不回府上,公主便一人夜里暗中垂泪,如此刚强的公主战场负伤时都未见她哭过,怎知回了家却是如斯模样。说着说着,那丫鬟突然给宋庭跪下,诚恳的说道,“驸马爷,公主近几日身体确实有些不好,我曾听公主日日夸你赞你,说你乃豪俊肝胆之士,但不管怎么样说,公主她也是个女子,也渴望得到驸马爷的爱抚,我们公主朱颜不逊其他女子,还希望驸马日后多多陪陪她,莫要让她再难受了。”
宋庭闭目叹息,心中绞痛。
柒
宋庭成了西祁驸马,也因此被算成了西祁人,但朝中众人却大多对他冷眼相看,每当有战事发生总是将宋庭第一个推出去,纳兰玉虽看似大权在握,但也抵不过群臣的舌头尖子,她可以为了自己杀人而无所顾忌,但她却不能为了宋庭而杀人,其中最大的原因便是宋庭以前是陈国人。
到如今,宋庭与纳兰玉依旧是不冷不热的状态,每次纳兰玉去找宋庭总被有公事缠身而拒绝,虽如此,但纳兰玉关心宋庭却是实实在在的,甚至某些时刻宋庭心中隐隐泛起了涟漪。
然而不知何时,朝中朝臣让宋庭出征卫国的呼声越来越高涨,说驸马既然已是西祁人就应该为西祁做事,理应以身作则。纳兰玉面目冷淡,压了两个多月说是驸马养伤,不宜出战,但还是没能压的住,最后被迫让宋庭出征。
当日出征之时,纳兰玉将自己亲手缝制护身符赠予宋庭,这是她从小做的,目的就是在某一天赠于自己所爱之人。
宋庭倒也是没有拒绝,一言不发的揣在怀里,转身便往出走,他前脚刚一走,却发觉自己被一个温润的怀抱给搂住了,只听后面脉脉的传来声音,“宋庭,若是我放下国事定和你一同出征,此去边关甚远,你多保重!”
宋庭轻嗯一声,扯了扯纳兰玉的臂膀,意图将她与自己分开,却发现她十指紧紧的扣着自己,无法挣脱。无奈下他扬手将纳兰玉的手掌握住,轻轻松开她的双手,回头望了一眼她,说,“等我回来便可!”
纳兰玉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宋庭萧索的背影一点点淡出视线,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手,宋庭那一双布满老茧的手碰的她心疼,宋庭,怕是吃了太多苦。
然而她又何尝不是,别的女儿家像她这种年龄都躲在闺中为自己家的丈夫养桑织布,她却日日与刀枪剑戟打交道,只博得了一个“玉面书生”的称号,她虽不愿,但纳兰家的江山却容不得别人染指。
“宋庭,待你归来,我便助你称王!”纳兰玉这次真正的想做一个有依靠的女人,而不是自己强撑,举目无亲,无所依凭。
但宋庭却是不知道这些,他走到远处,将纳兰玉送给他的护身符拿到手中仔细端倪了一会,叹了一口气,便又收了回去。来西祁数月之久,纳兰玉从来就以妻子的身份真心待他,他心底不可能不有些许感动,纳兰玉是个好妻子,但他却不是个好丈夫,每次看向她的时候,宋庭总会想起那日云涟出城与他送别的画面,而无法能够真正的面对纳兰玉。
出征之刻,纳兰玉亲自将鳞甲披在宋庭身上,他亦没有拒绝。战甲在他身上自然的露出了英武的霸气,很难想象这种气质如何在一个及冠未几年的男子身上流露出来。纳兰玉凤目流转,情不自禁的想到了与宋庭当日与自己的那一战,当时的他,不正也是这样吗?
临别之际,纳兰玉望着宋庭骑马远去的背影,唤道,“我等你回来!”
宋庭未回头,但纳兰玉却捕捉到他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
西祁此次出征,乃是与卫国的边城之争,宋庭在此之前特意打听了卫国军中的主帅乃是何人,得知名姓后,他隐晦的笑了笑,王昇元帅,好久不见了啊!
捌
“宋将军,看到了吧,你终究不是西祁人,他们亦终究不认可你是西祁人。”王昇摸了摸胡须,久经沧桑的脸上浮现出一副叹谓的表情。
这西祁士兵与卫军大战之时,像是得到了谁的命令一般,竟不顾主将死活,全军撤退,导致主将被困于卫军之中,身负重伤。他王昇纵横战场这么多年,从未见过此事,待见到西祁主将之时,对方已是鲜血满襟,背上赫赫几道刺目刀痕,亮白的鳞甲已是通红一片,又待王昇仔细端详时才发现,此人不正是两年前与自己打过一仗的宋庭么,当时的他,自己都自愧不如。而宋庭赘入西祁当驸马这件事他也是听说过,却不曾想此子落得这副田地。
宋庭此刻在卫军的重重包围之下一手杵着剑半卧在地,头盔亦不知丢在了何处,乌发竟无风自动起来,颇有一副英雄萧瑟的味道。听到王昇说这句话时,他血唇颤了颤,他知道,这种情况,就算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他了。他恍然抬起苍白的面目,原本灿若星辰的眸子也稍稍有些微微的涣散。
只听他虚弱的说道:“王将军,可否拜托一件事……”结果正说着,他喉头突然涌出一口血,顺着他的下巴,流到了黄土之上。
应是等不及让王昇回答,他又接着说,“借一片锦帛可否?”
王昇见宋庭如此境遇,敬他是条汉子,虽说此人乃是敌人,但当下也不怠慢,挥剑斩下身上一段白袍,当即便递给了宋庭。
宋庭眼中充满谢意,未以言表,当下以血为墨,以指为笔,就着苍凉的北风便写了起来。
写罢,他从怀中掏出当日纳兰玉送予他的护身符,伴着那段锦帛递给王昇,颤声道:“给西祁公主纳兰玉。”
又从腰间取下一块玉玦,朦胧的看了一眼后,又说:“陈国公主,云涟。”
王昇接过这些东西,似乎也想到了这三人之间的故事,答应道:“放心,定会转交!宋将军还有什么遗嘱,不妨一并说来。”
宋庭未答话,身体强撑着从地上站了起来,他回头遥遥的望了望陈国的方向,又望了望西祁的方向,嘴唇蠕动道:“将我埋在西祁与陈国交界。便可!”说完,他便纵身倒地,见王昇点了点头,喉头滚动出他此生的最后两个字:
“多谢!”
深陷敌围中,宋庭走了,他眼睛闭上,似乎走的很安详,但两行清泪却在他的眼角缓缓滑落,悄无声息。
王昇对着他拜了两拜,挥手叫人将宋庭的尸首收拾干净,然后转身离去。
三日后,西祁公主府纳兰玉从卫国使者收到了那来自宋庭的血书,以及当日的状况,她听后如同魔障一般提刀便冲了出去,一人一骑单枪匹马的便来到宋庭当日的战场。
狂风将她的面庞撕扯的一片苍白,双目的血丝是因为她奔波数日未睡,原本红艳娇嫩的嘴唇也干裂的开了口子,委实狼狈至极。
宋庭的尸首应葬在了陈西交界,纳兰玉只能跪在地上嚎啕大哭,手捧一抔黄土让它随风四散。纳兰玉恨恨的凝望苍青的天溟,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来到了边关的军营,手刃了数名将领,在众军惧噩的眼神中她又跨上马,欲前往宋庭埋骨之处。
而待她赶到之时,天空已经暮色苍茫了,她怔怔地看了看这个还算规整的坟冢,手指颤颤的摸了摸墓碑上的刻字——西祁亡将宋庭之墓,下一刻登时感觉脑袋一片晕厥,竟昏在这坟冢之旁,不知是累的还是伤的。
当纳兰玉清醒时,她只觉自己靠在一棵大树上,前方一个朦胧的人影立在她的面前,她以为是宋庭,欣喜的睁开眼却才发现是一个秀丽端庄的女子,她目光黯了黯,又垂头不语。
云涟默默的看了看她眼前的这位女子,开口问道:“你便是西祁国的公主吗?”
纳兰玉未回话。
云涟见状,仰天叹息了一声,这女子恐怕就是西祁的公主罢,否则除了她还能有哪个女子来宋庭的坟冢?那日云涟收到卫国使者送来的玉玦,听了使者的陈述,心神惶惶的便瞒着父王出了宫。她不知真假,但近日内心极为不安,唯恐宋庭真的出了这端子事。
但越不希望发生的事就越会发生,云涟自始至终都不会想到宋庭会战死于沙场之上,但墓碑上却清清楚楚刻了那么几个大字,以及旁边不知昏迷多少时间的一个女子。
云涟闭目沉思一会儿,启齿道:“西祁公主,你知道么,在你夺走庭哥哥的那一刻,我是有多么的恨你!”
纳兰玉抬起额头,重新审视了一遍云涟,才缓缓道:“陈国公主?我听宋庭常常说起你,你们的感情真是深厚啊?”她一脸萧索,仿佛自嘲一般。
云涟又说:“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但不是今天。”她目光恋恋的望了望不远处的坟冢,补充说,“毕竟你是他的结发。”
不知为何,纳兰玉嘿嘿冷笑两声,说,“求之不得。”
云涟木然,纳纳的问道为何,只见纳兰玉从怀中取出了一块带字的锦帛,正是宋庭写的血书,张开了它,只见这用鲜血染就的字体已变成了猩黑色,凄凄地说道:“当自己深爱的男人心中还想着其他女子,而自己却像一个傻瓜依然爱着他,可他走的这么突然,自己就像是丢了魂一般不知做什么,国家、百姓、社稷。在心中就恍如一个笑话,什么都比不上有一个自己爱的人重要,陈国公主,你说是吧?”
“他临死前写了这八个字,两句同样的话,应该是给你我看的,陈国公主,你说是吧?”
云涟听着纳兰玉这般陈述,随之看见了锦帛上果真写了八个字,两句相同的话——
“今生负卿
今生负卿”。
她身体摇摇的颤了颤,问道,“所以你没了他,宁愿被我杀去地府走一遭,也不愿替他默默守孝三年?”
纳兰玉抽取一把尖刀刚好将这段锦帛一分为二,扬了扬眼睛看着云涟,才说,“有你给他守孝,倒不如我去地府陪他走一遭。”
云涟接过锦帛,神色凄然,小心翼翼的将它揣进袖中。
纳兰玉见状,便拖着身体缓缓走远,突然间,她转过身来,看着云涟的眼睛说,“五日后,我会去伐陈。”
“为何?”
“我只是想将宋庭的坟冢永远的留在西祁。”
玖
云涟于宋庭墓前站了一天,自始至终都未曾留下一滴泪。
泪早已流干,何来之有?
她摸着那块冰冷的石碑,嘴唇喃喃道,“庭哥哥,西祁公主真的很爱你,对吧?她可以为你弃了一个国,但我什么都不能做,我只能在心里默默地盼着你,爱着你。庭哥哥,我也要将你的墓冢永远的留在陈国!你说行吗?”
纳兰玉果然于五日之后举兵伐陈,彼时她一身白甲,恢复了往日“玉面书生”的气魄,在军中显得格外耀眼,大战说打便打,没有丝毫啰嗦。只见纳兰玉一马当先,于战场深处厮杀起来。
西祁的军队此刻是陈国守军的三倍之多,硝烟与烈火焚烧着这片大地,无比凄惨。
然就在陈城门破开之际,纳兰玉却腹背受敌,一人鏖战,但双拳难敌四手,她于黄沙之上默默的走了,可纵是如此境地,她依然屹立不倒,只听口中低声说,“宋庭,等等……”
城破,帅死。
云涟身着红衣立于城头,一直看着纳兰玉倒下的身影,望着这一片烟火海,心中沉重无比,眼见西祁士兵已杀上城墙,她闭目一跃,从百尺高的城楼跳了下去。
“恭喜你,西祁公主,比我先走一步!”
野外悲鸿孤鸣,天地无声恸哭。一段情,就此未见。
九州缥缈录(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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