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这世上的太多太多的人,临死的时候能讲出几个关于自己的有意思的故事的并不多。这种有故事的人,我们说他们“非等闲之辈”。因为无论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何种故事,皆为后来的听故事者们提供了一种人生的坐标,提醒着他们在这空阔无边的宇宙中的位置。同样,人们脚下踏着的各方的土地、在无数世代以来一定发生过无数的故事,可那些被后来的人们记下了故事的地方却少之又少。为什么呢?因为人们那可怜的脑子里需要装下的事情太多太多、已经腾不出“内存”来装下那些被认为“无用”的故事了。可是,那些在某一地方流传了几百上千年的故事真的“无用”吗?或许,那只是因为我们的脑子的力量不足,难以理解其中之深意而已。
昨天,怀着对中国历史上那个最著名的仅凭三寸不烂之舌就改变了中国的战国人物张仪的敬意,我骑着摩托车去寻访成都北门外一个曾经被叫做“万岁池”、后来叫做“白莲池”的地方。因为毕竟,张仪是破天荒第一个在白莲池组织养鱼的人。(《华阳国志》云:秦张仪建造成都,取土成池,且以养鱼,去北门十里。)北门一带知道白莲池的人很多,可当我问池子在哪时,许多人一脸茫然。我找到当地的住户,住户说,过去的那个白莲池,五十年代就被填埋改造成了国营养鱼场。在凭票供应物资的计划经济时代,这个养鱼场供应着全成都市市民的水产品需要。改革开放后,国营渔场的部分鱼塘被通威水产公司承包,后来参股,再后来,则将国营渔场吞并。现在,原来的国营渔场仍归通威水产公司所有,但已经不再养鱼,场地处于闲置状态,且其一部分据说已纳入政府规划、准备修建湿地公园。
当地住户自然对秦时张仪挖掘万岁池取土修建成都城的故事以及唐代道士黎元兴受神人指示从万岁池中挖出无数乌木兴建石斛山(今凤凰山)至真观的故事全然不知。他们所知的,只是在将白莲池改造成国营渔场的过程中挖出了许多清代的棺材,甚至出土了两具未腐古尸,村民将古尸靠在树根,让其自然腐朽。这简直是一个绝妙的象征:过去了的古代世界,在现代人们的印象中,不过是一堆需要处理的棺材而已。
关于白莲池最有名的传说,乃是老龙听经、降雨而死的故事。传说云:唐开元中,有僧诵法华经,一老叟来听,实为池中之龙所化。僧以久旱,请其施雨。老叟曰:“须天符,不然恐被天诛”。然亦允僧所请,求僧为其收尸。是夜大雨。明日有巨蛇死于池边。僧收而焚之,为之造塔,名曰“龙坛”。
细细品味这个似乎荒诞不经的故事,会发现其中含着两个暗示。第一个暗示:《法华经》的奥义深不可测,以至于让老龙为听经而死也值。(这让人联想到倘若今天有人觉得听一听《百家讲坛》的讲座死了也值的话,那是何其的不可思议啊。)第二个暗示:天条和人的生活需要往往是冲突的。满足人的生活需要就会触犯天条而被定死罪。然而老龙冒犯天条而满足人欲。倘若我们对着第二个暗示展开具有哲学深度的探讨的话,则会发现:远古世界与现代世界在价值取向上的根本差异即在于,远古的人类抱持“屈人以伸天”的观念,而现代性获得其绝对统治权的今天,人类一切之奋斗取向,一皆是“屈天以伸人”。而中古时代的人们,则在“以天为本”和“以人为本”的价值观之间徘徊。老龙犯天条而冒死降雨的故事,则是中古时代人们在价值取向上的分水岭,人定胜天的思想从那时候就开始孕育了,直到曾经居住过“龙神”的白莲池彻底地沦为基于功利主义计算的国营或私营养鱼场!
除了神话传说,在中古时代的成都人的生活中,乃一片美妙的游乐之地。中国历史上无数著名的人物都在这里留下了他们的文学作品。比如:宋代大诗人范成大《上巳日万岁池坐上呈提刑程咏之》诗云:
降春酒暖绛烟霏,涨水天平雪浪迟。
绿岸翻鸥如北渚,红尘跃马似西池。
麦苗剪剪尝新麵,梅子双双带折枝。
试比长安水边景,只无饥客为题诗。
《成都城坊古迹考》云:此池为唐节度使章仇兼琼所凿,宋知府王刚中疏浚之,垒土为堤,上植榆柳,表以石柱。州人谓之“王公之甘棠”。宋代习俗:三月三日,郡守率士绅百姓朝学射山(今凤凰山)通真观,晚宴于万岁池。冠盖如云,行人蔽野,极一时之胜。今天的成都,号称“耍都”,成都人喜好玩耍的风尚,可谓渊源有自。而古代成都北门一带,实成都人好耍之源头也。
今天的成都北门一带,除了新建的两处观赏野生动物的去处,古代玩耍之胜区几乎已荡然无存。古代留下的故事与痕迹,已经没有多少人知道且关心了。这里忙碌着的,多半是挣钱吃饭的人们。我登上北郊的高地,瞭望着旷远绵渺的城北诸山,不禁心生今夕何夕之感。没有故事的人生,不过是白活的人生,没有故事的地方,不过的可有可无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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