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红色的蒲公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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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她从高高的坡上俯冲下来，任由心爱的脚踏车将她带向远方。

桃红色的雨衣，兜着满满的草木芬芳，将她装扮得像一朵粉红色的蒲公英，在和风细雨中，自由飞翔。

雨丝轻柔飞舞，犹如慵懒娇憨的棉花糖，黏上她的脸庞。软软糯糯，清甜可人。

坡道两旁开满杜鹃花，红的粉的紫的白的，一朵朵，一簇簇，隔着丝丝缕缕的雨帘，姹紫嫣红地望着她。

这是她人生中的第一辆脚踏车，完完全全属于她独有，是爸爸送给她的礼物。

是最娇小的二四车型，玫红色的车身，粉红的车把手和坐垫，两个小脚踏也镶嵌了枚红色的金属亮片。

第一眼见到它，便心花怒放，像看到穿着粉红泡泡纱的小公主，从画册里走来。

那年，她，16岁。

花季少女拥有了花朵般的公主自行车，像拥有了飞翔的翅膀。

春季多雨，她为它挑选了一件雨衣。底色是娇嫩的桃红色，上面缀满白色的小圆点，像点点雨滴跳跃在十里桃林，又像粒粒珍珠坠入粉红色的梦境。

透明的帽沿，低低垂于眼睫上方，雨滴啪啪打在帽沿上，和她打招呼，温柔可人，晶莹透亮。

有时，调皮地飞溅到她的鼻尖，甚至还跳跃到她的唇角，似乎不满她的不在乎。

是的，她的一门心思只在公主自行车上，有它随行，无论风雨，都变得一路芬芳。

她最喜欢从这条坡上俯冲而下。那是县城里最陡最长的水泥坡，终点是奔流不息的母亲河，自宋朝建城以来，从千年前汩汩流淌至今。

在高高的坡上，放开脚踏，只管手握把手，自行车便载着她一起融入甜蜜的梦境。

有河流的声音，哗哗哗。你好，我来自远方，从小城路过，我要去远方。

有悠扬的歌声，咿咿呀呀。她曾听说有位家住河岸的同学，常去河边练歌。自此，只要在坡上，她便听得见练歌声，还听见，掌声如潮。

有朗朗的读书声，“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她想起，大院子的梧桐树下，她骑在朱红色的长条木凳上，脚上踩着一根枯枝，一边骑着木制车，一边念这首唐诗。

那还是一年级吧，十年前，留着娃娃头的六岁娃娃。

现在，她拥有了真正的自行车，而且，她已经很会骑车了。

02

倏忽间，她看到一位穿着红色针织上衣的女士，站在杜鹃花丛看着她，眼神朦胧，笑容可掬。

有一种莫名亲切的感觉。

她笑着点点头，自行车也像遇到熟人般，激动地抖动一下，便将她带入另一场梦。

空旷的校园里，两排行道树舒展身姿，奋力遮挡火辣辣的太阳。空气却依然滚烫。

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仰着一张汗津津的脸蛋，娇娇糯糯地说，妈妈，骑自行车载我吧。走不动啦。

旁边站着的妈妈，正是那位红衣女士。

她看看女儿指向的租车点，擦擦汗，稍犹豫了一秒，好像想起什么似的，便又拉着女儿，自信满满地走过去。

租车点的工作人员是位胖胖的中年女士，守着诺大一片自行车，忙得不亦乐乎。盛夏中，校园骑行是出行的最佳方式。

“会骑车吧？”胖胖的女士打量着母女俩，似乎能一眼看穿她的客人。

“会的，十几岁时就学会了。”妈妈肯定地点点头。

“我还有过一辆粉红色的自行车呢，比你的这些车小一些，骑了好几年了。”

“只是，也有快二十年没骑就是。”妈妈先是自信满满，随后又带着一丝不自信。

租车点的女士点点头，说：“骑车是门技术活，学会后，就永远不会忘的。”

“这样，你先挑一辆试试看。带着孩子大老远来北京旅游也不容易。”

妈妈欣喜地谢过后，便在那片自行车场中寻觅。

可惜，没有粉红色的啊。她喃喃自语。

清一色的男士款，有的甚至很破旧了。她有点担心了。

回头看看女儿，鼓起勇气从中挑选了一辆比较新一点的。

可是，一接过车，她便有些手足无措起来。感觉自己立刻矮了几公分，手里的车，像一件凶巴巴的武器，桀骜不驯。

又陷入初学时的紧张感中。

左脚踩在脚踏上，右脚在地上像擦火柴一样，用力蹬一下。

身子，却失去平衡了，差点向右边倒下去。立刻跳下，双脚着地，身子还歪了两歪，像从平衡木上掉下来的运动员。

可是，明明腿都还没飞起呀。

她死死拽住车把手，脸涨得通红。再试了两次，一如既往。便，彻底放弃了。

多么熟悉的画面啊，她站在一棵大树底下，憋住笑。脸也通红起来。

“妈妈，你不是说喜欢从坡顶冲下去吗？是不是真的呀？”小女孩跟在妈妈后面去还车，撅着嘴。

“当然是真的啰，那时真是身轻如燕。”妈妈一边小心翼翼地推着车，一边解释说明。

“这辆车太大，不合适，我可能只会骑自己的车吧。”

“学车很难吗？”

“嗯，不容易。我学骑车时，差不多也就你这个年纪。”

“那时，初中的体育课可以自由活动，我就是上体育课学会的。哦，还发生过一件糗事呢，哈哈。”

母女俩渐行渐远，声音隐隐约约。

03

下一秒，她便穿行到了一个操场。

这里很熟悉，是县城里最大的体育场。一个800米椭圆形的大跑道，环抱着一大片绿茵茵的草坪。

跑道上人还不少，有跑步的，有散步的，也有歪歪扭扭学骑车的。大部分是学生，只有少数路人。

她看见自己笔直地端坐在自行车上，目视前方，像个小大人。

哦，是三年前的那件事了。

她忍不住笑出声，又有些发窘。既来之则安之，那就再重温一下那一幕吧。

那时她还扎着两根马尾辫，一阵风吹过，不时将辫尾扫到脸上，眼睛上，痒痒的。

她可顾不得这些，这是第一次独自骑车，后面再没有同学扶着了。

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巴抿得紧紧的，两手死死握住车把手，比拔河还用力。

也就自由骑行了一小会，突然发现正前方不过10米处，有位男士沿着跑道，慢慢向前走。

她冲着他大喊，不要动，不要动。

那位男士立即停下来，回头看了一眼，僵在原地。

可是，说话间，她便直直朝他撞过去，连人带车。

男士啊的一声，歪向一边，手已经捂着右小腿。小小的她呢，则倒在自行车上，狼狈不堪。

好在那位男士比较身手敏捷，躲闪了一下，总之，没有倒地，只是被撞歪。

但是，毕竟被撞疼了。他的脸几乎扭曲了，挤出一句振聋发聩的话：不是让我不要动吗，为什么还对准我撞过来。

似乎能看到一团火，从他的头顶燃起。那是个二三十岁的青年，中等身材，不胖不瘦。幸亏不是凶巴巴的那种。

她又怕又羞愧，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连声道歉。几位同学也赶上来，帮着解释道歉。

估计看都是学生，也可能看她这瘦弱的小身子骨，男青年悻悻地嘟囔几句：不会骑就不要骑，叫我不动还冲过来......

然后，便一瘸一拐地走了。

同学们围上来安抚她，像一群鸟儿叽叽喳喳。

有的说，疼吗，没事吧？有的说，他的火气这么大，会不会失恋了？有同学问，是啊，你为什么让他不要动？

为什么要叫他不要动呢？

三年过去了，她还是没想明白。

恍惚间，她看到那位女士带着小女孩，在草坪上向这边张望，手里比划着。

那个好笑又羞惭的神情，分明和自己一样。

04

那条坡很长很长，从沉沉的梦中醒来，她还在坡上。

雨不知何时已停歇，云层稀薄透亮。太阳趁机从云中探头，撒下几把金粉，纷纷扬扬，河面上、树梢上、花丛中，金光点点。

那位女士，还在路边的杜鹃花丛，笑眯眯地看向她的方向。

前方十米处，有位男青年手搭前额，四处张望，像刚从降落伞中着地。

“不要动，不要动，我会绕过你的。”她听见自己清脆的声音响彻云宵，伴着银铃般咯咯的笑声。

她，轻巧地转动把手，从坡上俯冲下去。

像一只粉红色的蒲公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