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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阳春三月,我以豫园花匠的身份混入定远侯府。
定远沈氏,是汝南一带最显赫的望族,豫园则是侯府主母生前的居所,据说定远侯与其夫人鹣鲽情深,无奈红颜早逝,侯爷悲痛难抑,在园内植满了蕙兰,聊遣哀思。我能入园,也是借着园中兰花‘青女’染病的契机。
富贵人家中的花花草草容易得富贵病,说白了就是娇气,你越在乎它,它越薄命,像我们天音寺后山的兰草没人搭理,不照样开的恣意张扬,生机勃勃?
当然了,这话不能在金主面前说,青女是兰中极品,沈豫宝贝得紧。
这位沈小侯爷在上京久负盛名,“沙场常青,文堂恒鸣”中的‘恒鸣’说的就是他,浦一入仕,便官拜刺史,直隶于中央的御史中丞,等于是天子亲信。除却前途光明,沈豫本身还是轩轩韶举,玉山上行的美男子,京中凡是有待字闺秀的皇亲贵族,无不将其纳入东床首册。
我入侯府三个月,只与沈豫打过一次照面,单看五官身型,倒真是俊雅英华,可惜不苟言笑,眼角眉梢都写着孤傲,没半点亲和力,府上思慕他的姑娘不少,就是没人能突破防线。俗谚说‘女追男,隔层纱’,我觉得沈豫这块纱应该是天衣级别的。
这位小侯爷二十七年的人生一直顺风顺水,直到我入府的第四个月。端午前夕,圣上下旨,任命沈豫为疆域节度使,出使南疆议和。
圣旨一下,整个侯府都沸腾了,徐管事召集家奴,公布随行名单,我看到红榜上墨汁勾勒的‘陶花影’三个字,整个人都傻掉了。
“南疆之地百草丰茂,遍地毒物,花影姑娘熟知花草习性规律,定能助公子一臂之力,公子若能平安归来,侯爷定然重重有赏。”
徐管事语重心长地拍拍我的肩膀,以示安抚,我真想抡一个拳头上去,打掉他虚伪的嘴脸:
供职于王侯之家,大家都有政治常识,眼下朝廷和南疆激战正烈,又有北狄来犯,拙于应对,唯有以议和拖住南疆,以求喘息之机。既然是主动求和,我们就很被动,听说此番议和的使者团全无皇亲,想来这种丧权辱国千古骂名之事自然由外姓人来做——这趟南疆之行,不但憋屈,还很凶险,实在是伤身伤肝又伤心的苦差。
(二)
虽然千般不愿,奈何身负他诺,只得随行。
所幸沈豫极重生活品质,行使的马车精壮整洁,吃穿用度无不精贵,倒也是个享受。一路畅通无阻地进入南疆,行至七里峒地界,霍然被震天的号角声打破。
来人是一伙手执兵刃的黑衣人,黑巾掩面,煞气腾腾,杀手特征一目了然,领头的是对蛮族男女,男子乌衫金带,女子银花苗饰,手中号角诡声不断,引得密林中的毒蛇犹如春水怒江一般,在草地上蜿蜒游行,包围了整个车队。
前有杀兵,后有蛇营,就算使团有高手护卫,又哪里是这人蛇双阵的对手?没一会就被打的七零八落,血肉横飞。
虽然早就料到此行凶多吉少,但对方排场之大,还是让我吃了一惊。自认没能力拯救苍生,但无论如何,沈豫得救出来。
待我摸到沈豫身侧,发现他左臂被人砍伤,整个人因失血过多而神智模糊,被人架着跑都不知道。好在我御物飞行学的不错,架着他一路疾驰飞掠,七弯八拐,很快就听不见人声。
一直到天幕暗沉不利飞行,才寻了个隐蔽的山洞落脚。
彼时沈豫已经昏厥,面色惨白,奄奄一息,我见状赶紧施展涅槃咒,从囊中取出玉灵散和还灵丹,辅以清水喂之。
他昏睡了一整夜,在次日清晨醒转过来,认出了我,又低头凑近胳膊上的伤口,嗅了嗅,犹疑道:“玉灵散……姑娘是天音寺门人?”
矫饰身份这么久,没想到会在药品上泄露了身份。我半是佩服半是无奈,玉灵散是天音寺不传秘药,沈豫一介朝廷大夫竟也如此强识博闻。
事到如今,也没隐瞒的必要了,我点点头承认,沈豫又蹙眉问道:
“姑娘即是佛门子弟,为何假扮花匠,入我侯府?”
我正愁着无处切入话题,被他这一问,当即就摸出怀中的翠玉坠,递至他眼前:
“沈公子可认得此物?”
小小的玉坠玉质清透,镂刻成精巧的祥云形,上面还刻着一个秀逸的‘沈’字。
沈豫迟疑地接过玉坠,端详半响,神色一震,反问道:“这扇坠怎么会在你手上?卫芊湘是你什么人?”
看来是找到正主,我回视他的目光,缓声道:“她是我旧家小姐,我此番前来侯府,亦是受她临终时所托。”
我幼年时家逢战乱,爹娘早逝,只留下我和祖母艰难度日,祖母在临终之时,把我送到城中富贾卫家帮佣,在芊湘小姐身边做伴读丫头。
芊湘小姐是卫氏夫妇的老来女,又是独苗,从小就被宠得恣意任性,无法无天,只是她人虽然刁蛮,待我却是极好。
在她十二岁生辰那天,府上来了个云游僧人,预言芊湘在十七岁这年会有一场灾劫,轻则玉体有损,重则性命堪悬,说是十七岁之前若潜身庙宇,沾染佛气,或可化解。
可芊湘习惯了城中繁华,死活不愿上山修行,卫氏夫妇恐爱女有失,又不忍见她遁入空门,便想到了移花接木,让我顶替芊湘。当即便还了我卖身契,并让我和芊湘义结金兰,结为姊妹。
可惜的是,我这番冒名顶替终究做不得数,芊湘在十六岁那年,遇到了一个男人,情海生波惨遭抛弃,到底是应了劫数,香消玉殒。
如果只是一般的始乱终弃,我也懒得淌这浑水,但芊湘的情况比较复杂,她在悬梁之前,肚子里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也许是找不到罪魁祸首来负责,又恐父母问责,被世人鄙夷,于是在羞愤绝望之下,寻了短见。我也是闭关出来之后,看到她之前寄给我的书信,才获知此事。
“那你此番入我沈府,是想揪那个男人出来报仇?”沈豫抬眸看我,神情很是微妙。
我摇摇头:“我有自知之明,那男人有权有势,我区区一介弱势女流,哪里揪的动他?”
男欢女爱本是你情我愿,开始前既然有押宝的勇气,那么结束时也该有愿赌服输的骨气。变心有什么对错?只是大家清醒的时间有前后而已。
别说芊湘并无此愿,就算她提了,我也不会照办。
“那你是……?”
我叹了口气,眸光定定地瞅着他,意有所指:“卫老夫人让我来,是想求个真相:当初送芊湘玉坠的这个人,为何谎话连篇,对她始乱终弃?”
“……”沈豫张口欲言,摸了摸身侧,突然翻身而起,焦急道:“节杖呢?!”
我愣了三秒,才反应过来到他指的应该是八尺旄羽虎节杖。当日天子加封沈豫为通议大夫,授八尺旄羽虎节杖出使南疆,昨日事发突然,大伙仓皇出逃,哪里顾得上节杖:
“……应该还在马车上吧。”
沈豫一把攒住我的手腕,目光炙烈,恨声道:“节杖代表天子君威,杖在人在,杖亡人亡,此番和谈失败,回朝最多被褫官夺印,但如果连节杖都丢了,就要被诛及九族!”
议和本就丧权辱国,体现君威不在保家卫国,反而在死物上大做文章,这个朝廷已经腐烂到什么地步了?我疼得蹙眉,看他眉眼紧张,提醒道:“眼下说这些已经于事无补,那群杀手有备而来,你难道还要再回去自投罗网?”
沈豫点头,似是破釜沉舟:“事关侯府兴亡,我不能等闲视之。”说罢双目炯炯的看着我。
我略一思索,才明白他应该是想让我跟他一起去,可惜他找错人了,本人贪生怕死,毫无气节,废柴的很,反正当初进沈府的身份背景都是编的,而且我也没有九族可诛。
沈豫何等精明,见我目光回避,就知道我的意思了,叹了口气,起身就往外走去,刚行至洞口,忽被一酥媚入骨的女声打断:
“我说沈御使躲到哪里去了,原来是藏在这里与小姑娘谈情说爱。”
(三)
只见洞口立着一苗服女子,体态丰腴,玉腿纹蛇,正是昨日围杀沈豫的领头之一。
她好整以暇地斜倚在墙,也不知来了多久。我心里直哀悼:这下好了,谁都走不了了。
那女子见我们措手不及,面带得色道:“我这千里追踪蛊可是修罗门一绝,想从我罗银欢手中逃走,哪有这么容易?!”
我暗自叫苦,来人若是乌衫男子,死的还痛快点,偏偏是这擅蛊毒之道的苗女……
正在想象蛊虫乱爬的惨状,那厢苗女亭亭袅袅地走至沈豫跟前,媚态横生的凤目目不转睛的凝视着他,重伤的沈豫低低浅喘,斜梢修眉薄钩唇,通身狼狈也无损其俊秀英挺。我注意到罗银环注视沈豫的眼神,眼角,眉梢……怎么都写着春意荡漾?
罗银欢呵呵娇笑:“想不到朝堂上朗言铮铮的沈御使,竟是这般俊雅无俦的美男子!”一双柔荑正要触及沈豫脸庞,忽地啊一声,僵停至半空。
青幽的暗器正抵在她手腕的动脉间,沈豫紧抿着唇,斜睨着她,眼刀之锋利,如能刮骨。
罗银欢应该也是头一遭被人这么狼狈的拒绝,不过人家到底是出没生死的常客,羞恼之色转瞬而逝,花唇轻扯,哼笑道:“看来御史大人是要乌桕出手,才能稍减傲气呢!”说罢退守至洞口,不再理会我们。
我心生大奇,我和沈豫一个弱,一个残,罗银欢怎么不直接下手,还要等乌桕?如果那个乌桕赶来,两人联手,那我们的结局就没有悬念了。
心中有个计划逐渐成型,回头看沈豫,他正盘腿调整内息,方才那手暗器虽然帅,但估计也让他的血气再度翻腾,可他仅是蹙眉抿唇,半句呻吟都没有。相较我这个稍微划小口子就哭爹叫娘的性子,真可称得上是意志坚韧。
我凑上前,再给他递了颗还灵丹,悄声问道:“御史大人,眼下这情况,你可有逃走的良策?”
沈豫闭着眼,静默半响,才冷冷答道:“没有。”
我环顾了下四周,继续凑上前,压低声音分析道:“罗银欢蛊术高超,身手却是平平,她没有制服我们两个的把握,才会驻守在洞口,等乌桕前来。乌桕一到,我们就没戏唱了,所以眼下逃天的最佳时机,就是乌桕赶到之前的这段时间了,你觉得呢?”
沈豫默不作声,算是认同,我斟酌下措辞,趁热打铁:“我有一计,不知当不当说……那苗女对大人你似乎颇为动心,若你能对她稍稍示好……”
沈豫到底是惯出朝堂的人精,我刚一拍头他便知尾:“你要我施展美男计?”
“那个罗银欢容貌娇艳,性情又风流,刀口舔血的杀手一般都名分观念淡薄,崇尚片刻之欢,难得她对大人你青睐有加,何不顺水推舟?”
“不可能!”沈豫断然拒绝,音量不大,语气却是截铁斩钉,脸色十分冷冽难看。
他平素虽不苟言笑,但也鲜少疾言厉色,看来这个提议是触到他的雷区了。我讪讪地闭了嘴,真是不明白,这种既可以一亲芳泽又可以不必负责的艳福,多少男人趋之若鹜,他怎么就不动心?好像自从未婚妻早夭,这人几乎就与桃花艳闻绝缘。明明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又炙手可热,偏偏不近女色,到底是当年芊湘一事让他洗心革面,还是他的口味异与常人,只好龙阳?
不过这种八卦不是目前讨论的重点,美男计是指望不上了,还有什么办法能逃出生天呢?
我眼眸一转,落到沈豫身上,他已停止调息,一向湛然有神的眼眸微微低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连肩膀上的伤口渗出血了都没察觉。我伸手想要帮他处理伤口,却被他一手挡住,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
我缩回手,解释道:“没别的意思,就是看你伤口扩大了。如果你还需要玉灵散,我这里还有。”
沈豫冷凝了我一眼,突然道:“你把罗银欢叫进来吧。”
(四)
为一个春心荡漾的女人牵线搭桥,实在不算什么难事,尤其那女人还是走豪放路线的。
这苗女罗银环在情场上应该没尝过败绩,所以才有那种遇佛杀佛,遇鬼杀鬼的自信,起先听到沈豫有心与她燕好,不是没有狐疑,可是在听到他拉不下面子时,那种怀疑就在‘天下乌鸦一般黑’的经典结论下稀释一大半了,想想也对,还有什么死法比牡丹花下死更香艳呢,可她毕竟不是吃素的:
“你这样穿针引线,不仅仅是为你家公子当说客吧?”
我低首讪笑:“姑娘你手段非常,奴婢有自知之明,断不会做那鸡蛋碰石头的蠢事,只盼姑娘在好事玉成之后,放奴婢一条生路。”
罗银环眼珠一转,格格娇笑,我知道斩草除根是杀手特色,她肯定不会放过我,眼下这番说辞只想提高可信度,她没找到破绽,千娇百媚地睨了我一眼,当即就同意。
她这一点头,就轮到沈豫上场了。以天为盖地为床……这对野鸳鸯的口味跟孔夫子的爹娘有的拼。
我本来还想蹲在洞口偷瞄几眼,可一想到临走前沈豫那个冷冽的眼神……我看我还是猫在附近草丛里比较安全。
这一等,就是大半个时辰,中间还被迫听了几段吟春曲。我有点不屑,天下没有不偷腥的猫,也没有不好色的男人,哪怕像沈豫这样的,一开始宁死不屈,最后还不是顺水推舟,当了罗银欢的入幕之宾?眼下最怕的,是这家伙会不会假戏真做,他久不近女色,万一情欲如沸,一发不可收拾……
正在胡思乱想,山洞里头的娇吟忽然截止,我心头忐忑,脑中闪了千百个念头,万一计谋败露,潜规则成了被潜规则……
正在七上八下,沈豫一颗头已经探了出来。
我呆呆的看着他,很想问他入港了没有,又觉得这话很黄很暴力。沈豫见我傻愣在那里,低声喝道:“还不快走!”
我如梦初醒,赶紧祭出八宝扇,拉上沈豫御空而行。路上问他:“怎么拖了这么久?”
他面无表情:“本来可以更快点,不过从她身上搜出了追踪蛊,所以耽搁了点时间。”
追踪蛊一毁,就等于警报解除,他们再想找到我们,就没那么容易了。我登时松了一口气,打趣话脱口而出:“我还以为你假戏真做,陷在温柔乡里欲罢不能了。”
沈豫瞪了我一眼,眼神像血饮刀的刀锋一样,我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干笑一声,专心飞行。
按照计划好的路线,应该先回原地寻找节杖,可惜在我们来之前,那片密林已被人翻动过,横地的尸体被丢入泥潭,节杖不知下落。
杀手是没空处理现场的,唯一会处理的,也只有当地的执政机构,南疆若有心议和,会按汉俗以棺椁敛尸,派使者到帝都请罪,来撇清暗杀嫌疑,而不是这样随意抛尸弃野,潦草处理。
因此眼下情形也透露出南疆执政党的态度:议和一事断然无望。
一路跋涉的同伴全数惨死,让我们的情绪极度消沉,尤其是沈豫,面色如寒潭罩霜,始终不见缓和,让人望而却步。
“议和失败,南疆便不可逗留,我们应当尽快赶回京都复命。目前我们所在方位是七里峒,往右是十万大山,穿过死亡沼泽,可以直达汉室地界,河阳城郊。”
对他这个提议,我本不置可否,江湖中人大都有行业忌讳,对这种死亡沼泽、断魂崖之类的地名大多采取绕道态度,但眼下事态紧急,且芊湘的债还没讨回,好容易找到债主,岂能半途而废?
后来惨痛的事实告诉我,这个忠人之事的代价有多大——连奸商都要绕道的沼泽哪有那么容易直切?最可怕的是,当我们进入草原腹地,才发现后退无路。
沼泽地形低洼,水泽常年不涸,四野荒芜,不要说驿站,连人烟都没有。我以为有八宝扇,过沼泽只是时间问题,奈何飞行器被过度使用,进沼泽的第一天就罢了工。没有飞行的御器,就意味着我们要徒步走出沼泽。
沼泽地表过湿,入了夜,潮气如笼罩顶,我幼时体质孱弱,经不起冷,在天音寺尚可用药浴退寒,在这里就只能任由湿冷侵体,夜不成寐,真是苦不堪言。
沈豫本来睡在我旁边,被我频繁翻身所搅扰,横过手臂,欲将我圈在怀里。我本能地挣扎,却被他喝止:“如果你不想冻死在这里。”
他的语调冷淡,半点旖旎都无,让我霎时冷静下来,想想他对罗银欢那等人间尤物尚能坐怀不乱,我这种清粥小菜应该入不了他的青眼。而且两人肌肤相贴,确实温暖,人在性命攸关的当口,哪还计较得了礼教大防?因此一连数晚的相拥而眠,倒成了我和沈豫心照不宣的默契。
自逃出山洞后,我便不再追问他芊湘之事,并非不想知道真相,就怕一旦知晓,反倒难以平心静气地联手抗敌,大家都很清楚,单凭个人,是走不出南疆的,与其这样,还不如暂时不表。
(五)
计划当中,我们十天就可以走出沼泽,谁知陷入草甸寸步难行,眼下的境况已经超出了我们的预期,沈豫+六艺皆精,唯独没有野外求生的经验,一筹莫展到了最后,他只剩自嘲:
“早知道死亡沼泽是这样一个鬼地方,我宁可与那些南疆苗人拼了,死得也轰烈点。”
我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家师常说:人无论处在什么困境中,都要坚持一种不屈,哪怕明天就是天寒地冻,路远马亡。沼泽虽然危险,好歹还有一线生机,想想你的父母亲眷吧,他们还等着你回去翻盘呢!”
我没有告诉他的是:我们口粮将尽,食物已经匮乏。沼泽鸟兽无踪,又哪里来的补给?沈豫一心琢磨回京之后如何交差,竟也丝毫没有察觉:这几日他尚能食用面饼,我已经在用野草来果腹了。
要不是我半夜月事突至,腹痛如绞直至昏厥,这才被沈豫抓了个现着——当我意识清醒,发现沈豫正抓着我的手,瞪着指甲缝上的淤泥。
没等我做声,沈豫一把扯过布袋,掏出里头仅存的半块薄饼,面色难看至极,恨声道:
“要不是我以为你饿晕了去翻食袋,你打算瞒我瞒到多久?!”
他一向秉持贵族风仪,鲜少失态,此刻的神情却像是落坡的猛虎,搁浅的怒龙,乍然惊怒又无计可施。我知道他伤到了自尊,用发怒来发泄挫败,小心翼翼地绕开雷点,避重就轻道:“没特意瞒你,我们原先只有十天的口粮,能挨到二十多天,已经不错了……而且我小时候遇到饥荒,也是天天吃草根,冬天的野草养分都在根部,吃起来还蛮甜的……”
他寒着脸,将手中的面饼塞到我手里,打断了我的话,下令道:“把它吃掉。”
“其实我不饿……”
推脱的话在他的瞪视下全数咽下,饥饿的唇齿碰到面饼,立即引发本能的狼吞虎咽,这下真是不打自招了。
沈豫转过身去,默不作声地准备柴薪,动作笨拙,我心中一动,不解地问:“沈大人,你烧柴火做什么?”
“烧水。”沈豫精简的回答,眸光落到我的腹部:“你现在不能碰凉,喝点热水能让身体舒服一点。”
原来他注意到了,我搓搓鼻子,用掌心掩盖羞红的脸,聪明的人照料起人来,真是周到的无可挑剔。
他板着俊脸,语气是干巴巴的冷硬:“在我手下做事,不要随随便便自作主张,有什么困难不妨直言,我沈豫再不济事,也没废物到让一个女人为我牺牲至此。”
这话听起来,真让人有种重拳打到棉花上的无力感,也许对某些男人而言,生命是由自尊和自恋组成的,你可以折他们的腿,却不能低他们的头。可以同情的给予,却不能让他们觉得那是施舍。
“你刚才说你小时候熬过荒年?那你们那会都是怎么养活自己的?”
“……我们一般先掏鼠洞,会发现一些粮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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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面饼告罄,接下来的日子,我们是以捕捉沼泽里的田鼠果腹的。换成以前,这类粗鄙恶心的食物,估计沈豫连看都不会看一眼,奈何现在形势比人强,尊贵如他,也不得不屈就了。
有时候连我都唏嘘,沈豫却是一派平静,好似经过这场南疆大变,倾覆了他原有的一些浮夸做派,眉宇间更见坚毅,以前对他的第一印象是好看,现在则是有了味道。
行至二十三日,天空渐有鸟类盘旋,有鸟类觅食,想来聚河阳城已然不远。我和沈豫均是精神一振,有了盼头,连精神都振奋许多。待到第二十六日,河阳城厚实坚固的城墙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那个时候的我们蓬头垢面,衣履破烂,简直像从泥潭里拔出来的狼和狈,不比街头的乞丐强几分。
河阳现任刺史曾是定远侯的幕僚,接到沈豫印信,马上派人将我们安置在城中的山海居,好生伺候。这才彻底结束了我餐风饮露,饥不择食的逃亡生涯。
使节获救的消息,被河阳刺史送往京城,休整几日后,沈豫准备回朝复命,而我则要回天音寺点卯,分别在即,先前刻意回避的问题,就不得不面对了。
是夜,我在沈豫房门前踯躇不前。月色寂寂,满园清辉,我背对着房门蹉跎许久,连他开了门都没有察觉。
“这么晚了,还不去休息?夜里风凉,出来怎么也不多穿件衣服?”话语未落,沈豫已将长衫披在我身上,顺手拉我进屋。
我有些赧然,发现他刚沐浴完,一身月白外袍,衣不沾尘,额发微湿,衬着身形挺拔,芝兰玉树一般。
“我来……是和你辞行的。”
“辞行?”空气似有一瞬间的凝滞,沈豫的目光锁住我:“你要去哪?”
“回家呀!我下山已久,明天再不启程返寺,师兄他们就要杀过来咯!”我故作轻松的笑笑:“……我这趟下山,是应芊湘所托,待得知了事情因由,便要到她墓前一一陈述,以偿她临终遗愿。先前我们一心只想逃生,无暇顾及此事。眼下局势已定,性命无虞,现在你能否将那件事来龙去脉,据实以告?
沈豫目光炯炯,却是不答反问:“我告诉你,你就会相信?难道不怕我骗你?”
老实说,我还真想过这个可能性,只是这些日子与沈豫朝夕相对,多少窥得此人性情——他这个人,聪明、英俊、骨子里傲娇又自负,难以捉摸;他若有心想要骗你,定能做到天衣无缝,罗银欢就是个例子;但同时,他也自视甚高,老子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辜负了就是辜负了,自负到不屑于在儿女情事上说谎。
想到这里,便微笑着回视他:“你不会,我相信你不会欺瞒我这个千里迢迢来寻求真相的弱女子。”
他扑哧一声笑出来,沉静的黑眸温润明亮,低低道:“你可不弱。”声音很低,带着不自觉的温柔,让人心弦一动,我笑望着他,听他将芊湘之事娓娓道来。
“你给我看的那枚玉扇坠的确是我的配饰,可当初赠玉给令姊的,却不是我本人。”
“不是你?”虽在意料中,但听到这里,我还是有松口气的感觉,追问道:“那是谁?”
沈豫沉吟半响,循着记忆,将前因后果徐徐道来:
“两年前的的乞巧节,我和族兄在京中河苑赏灯,族兄见扇坠精巧别致,向我讨要。我想这玉坠也不是什么举世罕见之物,便转手赠予了他。谁知分道后,他因把玩不慎,遗落途中,被一女子所拾。我想你也猜到了,那个女子,就是令姊,卫芊湘。”
我点点头,听他继续道:“得此邂逅,他们两人都视为缘分天定,此后鱼雁锦书,互通往来,很快就私许了终身。”
“我那族兄风流多情,可家中早就为其择好了婚配,对象是朝中一品大员的爱女。他本想解除婚约,可他未婚妻家世显赫,压他一筹,哪受得了这种屈辱?家中长辈连番修书,声言别说是接触婚约,连纳妾都不许,令姊又对他放言需三媒六聘,非正室不当。族兄进退两难,为人又轻薄无能,招架不住,未留下只言片语便远遁逃之,回了岭南。”
“令姊一直误以为与她定情的是定远侯府的公子,族兄出走后,她便来我府上找人,我那时和父亲皆在汴州公干,府中管事不愿得罪族兄,下人又怕惹祸上身,于是上下口径一致,推说候府中并无‘沈裘’,令姊只好无功而返。等我回到上京,找族兄了解完来龙去脉,业已太迟,令姊玉陨,卫府举家搬迁到了外地……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我听见自己暗哑的声音:“那你族兄后来呢?”
“族兄一年前完婚,现迁居庆州,得岳家裙带,已升至州牧,”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探道:“你想再去找他吗?或许我可以……”
“不用了。”我摇摇头,爱欲之人,犹如执矩,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佛家讲究因果业报,沈裘此人或此生此世,或来生来世,必将自食其果。犯不着我再出手惩戒,徒增恶业。
“这件事,其实我早该让族兄出来,给你们个说法和补偿。”沈豫垂眸低首,鸦青的眉鬓浸润在融融月色当中,闪过些许落寞的颜色:“世家子弟没有婚嫁的自由权,娶妻不同于寻常百姓,只是一种用来与另一只士族门阀经营人际关系的手段。我固然不齿族兄的懦弱无担当,可是如果他真的抛下未婚妻与令姊厮守,又会觉得他捡了芝麻丢了西瓜,为了儿女情长舍弃下了大好前程。”说到这里,他自嘲的笑了笑:“你看,贵族阶层的虚伪就在这里,他们通常外表光鲜,道貌岸然,剥开了金玉其外的画皮,内里一团败絮,对人对己,两套标准。”
世上姻缘,千姿百态,缔结鸳盟的因由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不身在其中,无权审判。我叹了口气:“每个人的结局都是自己选择的,逝者已矣,多谢公子告知真相,以慰亡灵。此趟乔装入府,多有冒犯,还望公子海涵。眼下夜深露重,花影先告辞了。”
我欲起身行礼,被沈豫一把架住,力道之大,钢圈铁臂一般,他的目光牢牢地锁着我,似有情思百潮,决堤欲出。我从没遇到过这种状况,一时间被他的目光撩得心口急跳,怔怔地看着他。
“你……”
他的喉结微动,欲言还止,眸中略过挣扎,似想起了什么,一寸一寸地将眸光暗淡下来,手劲松动,低声道:“……你明天准备什么时候动身?”
我没有来的失望,扯唇笑道:“明日午时。”
他凝视着我,目光切切,温颜道:“你明天就要回寺,我本想亲自护送,可军情紧急,且此番回京,是福是祸,局势难料,为避免波及,在这里分别也好。我虽不能亲自前往,但会加派人手,护你一路周全。”说罢,他上前一步,抽出我用来盘发的珍珠钗,藏在身后,笑道:
“明日一别,也不知何时再见,好歹共患难一场,这只珠钗就权当送给我,留做纪念吧。”
(七)
隆德二年,对定远侯府是个多事之秋,先是以议和失败,遗失节杖为由,被御史台弹劾,紧接着,京都东北的冒州有乱匪起事,有直逼京都之势,天子大为震怒,且冒州的守军将领是定远沈氏的旧部,在郡城失守时投降了乱匪,别有用心者将此事添油加醋,弹劾沈氏勾结乱匪,私交藩将,暗藏异心,恐有谋逆之意。
历来君王,最忌谋逆,天子在盛怒之下,下旨严加查办,有沈侯旧识在朝中为其说情,表示连年灾荒,农民暴动之事屡见不鲜,不能牵强附会,可皇帝像是铁了心一般,借助弹劾沈豫的契机,势要打压削弱沈氏。
如何能让天子见好就收?见效最快的办法,莫过于将沈豫推出来俯首认罪——沈公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将沈氏年轻一辈中最出色的沈豫拔除,就等于让整个沈氏绝望。
隆德三年,多日来被推及风口浪尖的沈府终于迎来圣旨,天子念及旧情,勒令沈公告老还乡,免去了沈府连坐之罪,只判沈豫一人斩首弃市。
消息传来时,我怔了大半响,脑袋一片空白,生平头一次,什么都无法思考,我以为自己会崩溃,可是除了眼眶热辣,什么都说不出来。
其实我和沈豫,只能算一段未能开展便已结束的情缘,都是容易沾惹情爱的年纪,对方又是这么出色的人,说不动心,那是假话。
只是一个人活着的价值不是取决于另一个人是否存在于你的生活中,爱情再徇烂美好,长度也只是一场,而不能够替代整个人生。有芊湘的前车之鉴,我绝不会让自己重蹈覆辙。
只是伤心的持续时间太长,我无法自控,常常午夜梦回,醒时总是疲惫不堪。
梦境之中,俱是红尘旧事:有时是幼年与芊湘的嬉笑玩闹,秋千轻荡;有时是她的坟前,卫老夫人悲戚的面容;还有的,是死亡沼泽中,刚挖掘出来的鼠洞和野菜……最后,那些场景渐渐模糊,凝成了一副画面:有个人青丝素袍,沐浴在月光下。月色如水,浸润他刚毅俊逸的眉眼,染上薄薄的银色,温柔而忧伤。
想去触摸他的轮廓,手刚碰到,影像却像投石古潭一样,轻轻散了开去,再也没一点痕迹。
忍不住哽咽出声,猛然睁开眼,才发觉又是南柯一梦。
怅然中尚未回神,禅门似乎被人轻轻扣了三下。我起身去开门,霎时一室皆明,清风入袖,满地月光。
青石阶梯上,静静放着一枚小小的绸包,我弯腰拾起,迟疑地打开,上好的绸缎上,静静躺着一枚珠钗,莹白的珍珠幽幽反着光,简单又熟悉。
我心头猛然一紧,忽听旁边有人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暗哑低沉,像是最温柔的夜风拂过心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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