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侧面》（十二）羞耻

《月亮侧面》（十二）羞耻

林月亮的高中语文老师名叫马文新，后来他任文班的班主任，一直陪那届学生到毕业。

马老师很年轻，任教月亮她们时刚刚大学毕业没几年。他在语文课堂上很有自信，她们班级的作文水平和语文成绩，在几个平行班级的成绩排名中，一路领先。

马老师人不算高大，很清瘦，皮肤微黄。林月亮最清晰的记忆是他那两撇小胡子，仿佛他从进入青春期长出小胡子就从没有刮过，让人有一种他不过是个毛头小孩的感觉。

的确，除去穿戴和所处位置不同，他并不比他面对着的一群高中男生更显得大龄。他在课堂上倒是显出老师的权威与自如，如带领一群参观者的讲解员一样侃侃而谈，背诵所讲的古文诗词如竹筒倒豆子——干脆利索。

他讲课还有一个特色，总是会因为此篇课文而延伸出作者其它的作品，随时随刻顺口捏来，大段大段为同学们背诵出来。往往这个时候，讲台下几十双眼睛和耳朵牢牢被他的嘴巴拴住，同学们会吃惊和佩服得大气都喘不过来。

林月亮觉得他那样的光彩照人，自己的眼睛盯在他的小胡子下的一张嘴吧上，冥思苦想：他是如何做到记忆这么多古今中外的名篇。

马老师最喜欢和擅长的是讲解唐诗宋词。课文上讲到陆游的《钗头凤》：“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接下来，马老师就为大家讲述陆游和唐琬凄婉的爱情故事，并且深情的为同学们朗诵出唐琬为致意陆游，用同样词牌名写下的另一首《钗头凤》：“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唐琬以此词相答陆游，把自己所受的愁苦真切的表达出来。陆游的词，是把眼前情景和所见之事融为一体，表达出自己悔恨的心情；唐琬是把自己的自怨自泣，用独言独语的方式倾诉出来；两词虽运用的艺术手段各不相同，但都切合他两人自己的性格、遭遇和身份，可谓各造其极，合起来读它们，颇有珠联璧合，相映成辉的妙处。

“年轻人们，两词表达出的感情，有没有让你们感动？”

那是林月亮记忆中马老师所有的课堂展现中，留给她印象最深且最美的一次。

而印象最深且最不美的一次，却总让她想起马老师就心中满是羞耻。羞耻的起因在于她早恋了，和班上那个最高大的男孩吕彦斌。

因为早恋，他们忘记了或者至少是忽略了做为学生的本分和主要职责是什么。

马老师一定是耳闻了她和吕彦斌的关系，或者是看出了某种苗头，才有了那次当众的惩戒。

有一天，上课学习一篇古文。他大约是在上一节课上留过作业：要求同学们先预习，翻译出课文的意思。

他好像就知道林月亮和吕彦斌两个没有按要求预习。所以，那个毫无征兆的难堪向他们俩砸来时，他们彻底懵了。

过后，林月亮翻来覆去地想，怎么都认为马老师是有预谋有准备，诚心诚意拿她和吕彦斌开刀，让他们一起成为全班的讥笑对象。因为直觉告诉她，那是显而易见的当众出丑。

当时，上课铃声响起，同学们大多还未从课间的吵闹中恢复平静，大脑神经尚且在课堂外徘徊。可敬的马老师已经夹着书本走上讲台，板书下课文题目，转身就对着林月亮和吕彦斌所在的方向说：“南边一排最后一个男生，请你回答，课文中@＃＄％&这句是什么意思，这个&字如何解释？在这个句子中它是什么成分，表达的是什么样的感情？”

全班四分之三点五大大小小的眼睛们，从任意方向，向林月亮身后的吕彦斌，以及连带着身旁的她们扫射过来。

遗憾的是，吕彦斌根本还没有打开书本，根本不知马老师所云。这些问题带着自身强大而又毫无影迹的威力，轰炸在吕彦斌那副全班最高的身体上，和他那并不十分优秀的头脑里。

坐在他前面的林月亮脑袋嗡的一下也大了——她也不知道马老师所云为何。同时，第六感嗖的告诉她，今天不妙！不妙的感觉瞬间席卷了她全身——马老师今天太不同于以往了。之前上课，他可从来没这么上来就连珠炮似的发问过。

林月亮百分之百肯定，吕彦斌根本不可能回答出其中任意一问。

吕彦斌站立着，眼睛随着一颗头放到低得不能再低。

很明显，他希望得到身边那位眼镜同学，或者前排林月亮和宋兰芝的同情以及帮助。

可惜林月亮是彻底无能为力——前面说过，马老师的作业她也忘的干干净净。

宋兰芝和他的眼镜同桌，也像是商量好似的，看都不看他，双唇紧闭，一言不发。

吕彦斌继续站立着。既没有驴唇不对马嘴的瞎答一气，也没有直接回答“不知道”。

空气中仿佛凝结住了什么东西，班里死静死静的；又仿佛安装了一部高保真音响——隔壁班这节课是魏老师的历史，魏老师颇具特色的宏亮声音，清晰无误的传进这边教室：“……资产阶级君主立宪专制下的英国……”

不知道班上别人当时的感受是什么，林月亮是越来越紧张。

冥冥中，仿佛有个声音告诫她，有一场重大的危险和不幸正在向她袭来。而自己却无从逃遁，她非常清楚。

果然如此。

预感到的悲哀，都还没有给她一个缓冲时间，让她来得及稍事缓和，已备抵御——讲台上一个真实的声音传来：“这位男生答不上来是吗？那就有请前边，这位女生，请你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马老师的语气语调中，隐瞒着一种仿若当场抓住小偷的手似的洋洋得意，尽管不明晰，但林月亮是能够充分体察出来的。她敏感而毫无疑问地，从马老师的声音里捕捉到满是挖苦和羞辱的点点滴滴。

马老师你太狠了！林月亮都来不及在心里咒骂这一句。她不得不站起来，但她连他问的那句话在哪都还不知道，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她拿什么回答？也只好低着头默默不语。

马老师耐着性子，巡视一样扫视着全班各个角落，各个方向，过了大约十来秒，见林月亮不回答，就又叫：“再前面，请你来回答。”声音冷飕飕的，简直像把刀子。在林月亮听来，其实那把刀子捅向的不是任何人，正是她的心脏。

前面的男生叨叨的什么，林月亮根本没有听见。她完全被自己的羞耻掩住了双耳。

直到又响起马老师的声音：“回答的不完全，但可以证明你提前预习了，你请坐。我们今天学习的这篇……”

时间好像过去了几个世纪。马老师的声音，就像被什么技术处理过，明明听到他的声音，林月亮却越来越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不真实但又分明是从他的方向（课堂上也只有他有这个权威），在不间断的传过来。她的大脑一直处于半空白半痴呆的状态，直到他的声音分明指向她和吕彦斌：“呵，看来，我今天选的问题，不合这一对同学的胃口，那是我对不起了。两位，站累了吧，那请坐吧！”

那一节课林月亮真的恨死了这位一贯斯文的马文新老师！

给学生教训，给学生难堪，可不可以拉进办公室，可不可以不在全班同学面前？

林月亮觉得教室越来越小。她的耳朵中隐隐有同学的窃窃笑声和丝丝低语。有人挪动了一下屁股下的板凳，那摩擦声音充满揶揄和讽刺性。

那一天，是林月亮的灾难日。

马老师那一课表现的再才华横溢，也和她没有关系了。她根本没听到他一堂课都说了什么。好在他还有基本的仁慈，没有再次把她提起来回答他的问题。

林月亮曾被马老师指名道姓选出来，去他办公室为他誊抄他写的文章。是否发表她不得而知。但从这一点，能让她稍许心安的是，至少马老师认可她的书写能力。

仅以此点，她聊以自慰。

总体来说，她后来越来越感谢马老师对她人生的影响。因为一生中她对于文学保持的爱好，也许很大程度上源于他的引导。正是他，在课堂上告诉她，那些中外名著的名字，那些有名的大作家；正是他，在她荒芜的头脑里种下一粒种子，让她在青年时期建立起对文学的热情甚至痴迷。

而这种热情和痴迷得以延续此生，给林月亮带来巨大的人生收获和阅读的享乐，让她不得不从内心深处，深深感谢那位马文新老师。

曾经一度，林月亮对唐宋诗词很迷恋，又读又背。但终究因为古文晦涩难懂，她的古文根底太差，耐心又兼具不足，她的爱好最终转向通俗小说，而尤其偏爱西方文学。后来，慢慢的，她背诵过的那些词句，随着时间的流水最终几近冲刷殆尽了。

无奈的是，她对于那股自造的羞耻感，几十年还一直没有能够从心底根除出去。她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有勇气站到老师的面前，大大方方跟他讲话。她连去见一面的勇气都没有建立起来。

林月亮是个严格的胆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