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侧面》（十一） “极品”老师

在想到和提到曾经的历史老师魏驳明时，林月亮永远地承认——他是个教书的天才。魏老师，也是林月亮心目中为人师表的典范。

后来有一天，林月亮听说一位名叫袁腾飞的历史老师在网络走红，讲历史课讲进了《百家讲坛》。作为一个成年人，她还保持着对历史知识的趣味，于是，她带着一股崇敬的心情饶有兴味的，观看了袁腾飞的节目。的确，她被袁老师深深吸引，赞叹他不愧于“史上最牛历史老师”的称呼。

她一边看远腾飞《历史是个什么玩意儿》，却往往禁不住想起她高中时期的历史老师魏驳明。

曾经，她对一节课下来从不打开书本看一眼，却眉飞色舞的为同学们讲述一堂世界历史课，最后仍不打开书本，却明确得指挥同学们在第多少页第多少行去勾划重点的魏老师，佩服得五体投地（除去这个形容，林月亮实在找不到一个更恰当的赞美词汇）。

魏老师精彩绝伦的课堂，令林月亮永远难忘，他的形象生动得就像昨天，他还和林月亮面对面。

与翟老师不同，魏老师没有穿戴西装革履的喜好，也不具备绅士气质。但他开口说话时的魅力，立即就会完全掩盖住他外表的任何不足。

魏驳明第一堂课，林月亮就被他的气场完全征服了。

魏驳明身材中等，一张瘦长脸；一双眼睛不大，却炯炯有神，仿佛放射出光芒的电火一般；薄薄地嘴唇在运用起来时一张一合，稍稍有点歪，但语言的连贯性和爆发力丝毫不受影响；一头浓密向上孳生的头发，表现出老师为人的不羁；走起路来昂首挺胸，步伐快速犹如一阵疾风从每一个人身边掠过。当年的魏驳明老师，留给了林月亮非常深刻的记忆。

他喜欢穿一件月白色夹克衫，脚上常常是一双蓝色球鞋，这样的装束却丝毫不影响他的霸气——怎么看，他都是一个有着丰富学识和内涵的学究，而不仅仅只是一名普通的中学教师。对这一点的理解和认可，尤其要在见过魏老师在课堂上挥洒自如的表现之后。

在他的课上，只要不是智商低下的傻瓜，是不会犯困瞌睡走小差的。他讲课时语言风趣，故事性强，旁征博引，把知识讲解的既不教条又生动活泼。一堂课，同学们既听了大大小小无数个故事，又掌握了知识和重点，常常还意犹未尽，下课钟声已打响。

同学们从没有见过魏老师打开课本看一眼，也从未见过他带着备课材料。魏老师手上卷握着的一本教科书已经很旧，每堂课他准时带它而来，轻轻放在讲台上，说够四十五分钟，又拿上它抬脚而去。它来来回回被他握在手上，既然都不打开，它有何用处呢？看着魏老师离去的身影，林月亮常常拿这个问题问自己，却百思不得其解。有一次，她看一位魔术师的表演，她恍然大悟：魏老师手上的书犹如那个魔术师手上的那柄手杖——那不过是他走上台来一个说明身份的道具——魏老师手上的书告诉大家：看，我手中拿着课本，我是去给同学们上课的。

一个个历史事件，一件件年代大事，课本上没有的故事典故，延伸出去的地域人文，魏老师的授课内容总是收缩自如，又精彩绝伦。整堂课内容连贯的就像一个伟大的演员已对每一句台词进行过精心细致的彩排，于是到得台上，如若口吐莲花般，所有的词汇所有的内容所有的热情，从魏老师的一张口中汩汩不绝的流淌出来，牢牢的吸引住讲台下几十双聚精会神的目光和他们的大脑和他们全部的注意力。魏老师每堂课的内容总是恰到好处，不多不少，当下课钟声响起，他的内容正好在总结重点中收束。而这时的林月亮，往往还意犹未尽，真希望老师继续讲下去。

她曾听说，在魏老师宿舍床底下有一具非常完整的人体骨架，是他从被盗弃的古墓中收捡回来的。林月亮曾经和安然聊起这件事，两个女孩都表示奇怪——他难道夜里睡觉不做噩梦？后来，随着她自己的成长，再想那件事，她认为大约像他那样一个对历史了若指掌，又喜欢收藏有历史价值的古物的人，所谓与古有缘又与古结缘，那架骨骼若真有灵魂，也会爱戴他的。

魏老师曾在课堂上给同学们看过他收藏的古钱币。各种大小，各种形状，各个朝代的古币，被他收集划分成一套一套的，有的装在塑料袋子中，有的在小纸盒里。当时让同学们最为称奇又叹为观止的是一套刀币，它们有尖头有方头，大大小小排列在一个纸盒子里，每枚上面都锈着一层绿衣，令一圈小脑袋瓜久久不愿散开，人人唏嘘称奇。

还据说，他收藏到手的古钱币，很大一部分都来自各届的学生家，他向学生们讲：“回家看看你们谁家有铜钱，家里留着也没用，给我拿来看看”。这话是有充分证据的，林月亮听妈妈说，叔叔家的姐姐就曾到自己家里，跟她说：“大娘，您有铜钱吗？我们老师让我们要几个看看。”这一看自然就再也没有回来。

那时候农村，几枚铜钱根本与家庭穷富无关。几乎每一家箱笼里，都会或多或少有几十枚铜钱或者其他前人留下来的，老年代的小玩意。无知无识的老百姓，哪有心眼子会懂得那些东西的价值。所以，魏老师凭着当年让学生们给收集的那些古钱币（也许不止古币一样），估计现在也是个富翁。至少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称其为一位收藏家。

另据说，魏老师在假期中经常骑车走街串巷，甚至在野地里四处寻摸，而且偶尔会有意外收获。而暑假里魏老师最爱外出旅行，游历祖国名山古迹。

魏老师一定是个内心非常丰富的人。他以自己的职业为基点，却从中收获了无尽的乐趣，同时也收获了包含物质和精神在内的双重财富。林月亮常常觉得，这是一个普通人一辈子最大的不平凡之处。

魏老师也有六十岁左右了吧，如果想象一下他退休后的生活，林月亮仿佛看到这样一幅画面——一位精神矍铄的小老头，每天除读读他钟爱的中外史书，便是散步时看看地摊，然后回到家，再把玩端详一会儿自己收藏的宝贝们。一天下来，何等悠闲而充实。如果可能，写下一份自己的收藏史留给子孙后代，魏老师的生命简直意义非凡。

袁腾飞说“历史是个什么玩意儿”。但像他们这样的极品老师，却从历史这个玩意儿中玩出了几分珍味，也从一个普普通通的职业中收获了人生的真谛，令无数普通人自愧不如。

这样的老师，是会受到一代代孩子们永远需要和喜爱的。也是整个社会永远需要珍爱的。

多年后，有一天当林月亮看见什么“有丝分裂，无丝分裂”这些内容早已不知所云，却依然记得魏老师用他抑扬顿挫的，捎带乡音，又总喜欢加重语气的口音，绘声绘色的向她描绘：

“苏美尔人在幼发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的两河流域，创造出辉煌的美索不达米亚文明……”；

“古巴比伦的汗莫拉比王，建立的世界上第一部，较为完备的《汗莫拉比法典》对人类文明进程的意义……”；

“英国的资产阶级启蒙……”；

“法国的大革命……”；

“莱克星顿的枪声……”

……

那一切从他不高大，却仿佛能量无穷的身体里，经过他大脑对无数个知识点的不断演变拼接，最后汇聚成无穷无尽的智慧，依他自己特有的浑厚的声音方式，传播给讲台下的几十个孩子。他们所受益的，首先是他自身具备和施放的宏大能量，其次是他作为语言者的个人魅力，最后才是他职业中夹带的历史的浩渺烟尘。

历史，知识，只不过是他展现自我魅力的一介媒质，娓娓向学生们道来的，也只不过是他拿手的一道小菜。这一切，却给有心的学生带来无穷的教益。

成年后的林月亮偏好喜欢西方文学和艺术，想来，必与她那位可尊可敬的世界史老师魏驳明，也有着丝丝缕缕不可分割的缘由。

林月亮曾经听妈妈说，“破四旧”的时候，家中存有的古旧物品悉数上缴，本来存留着的铜钱一枚也没敢剩。但后来村里挖机井，挖到一墓老坟，一群人从中捡到很多的铜钱，还有绿锈斑斑的小碗什么的。她把它们一直收放在一个匣子里。有一天，叔叔家的俩宝贝来找大娘想要几枚铜钱，她把小匣里的铜钱一股脑儿给了她们，自己只从中取出一只玉烟嘴。她妈妈说那枚玉烟嘴也是从坟里挖出来的。后来妈妈把玉烟嘴赏给了月亮。

林月亮把它带回自己的家，一直收放在一个信封中，放在抽屉深处。有一天，她抖开信封一看，烟嘴不知何时已碎成了几片。

是它太老了，已经无力再存在下去？没摔没震没磕没碰的，如何它就碎了？但她还是一直保存着它。

林月亮虽然并不懂得收藏，也没想着它会有多大的价值，她更不会想要去估量它的价值。只是想着若干年后，看到它，她就会想起自己的家和自己的爸爸妈妈，也许这就是收藏的意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