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侧面》（十五）恶习

《月亮侧面》（十五）恶习

每当周末，林月亮都非常想回家。她想家里的饭菜，也想父母姐姐，更想可以离开宿舍的床铺回家睡上两晚安稳觉。

学校一间宿舍二三十人，唧唧喳喳各有各的习气。女孩子聚在一起，难免事情多，相互比较也多，因为什么小事闹个小矛盾也常见。林月亮倒不至于和谁争吵（大约缘于她在学校亲属关系的特殊性，还没有谁对她挑战、找茬、过不去），但看和听别人吵架拌嘴互骂，对于她也是一种困扰。她觉得很为她们难为情，她常常很想管管闲事，但又自知没有那个能力。所以，林月亮始终不喜欢集体生活，总想在任何不被束缚的情况下就逃回家去。

之所以别人吵架骂街她觉得难过，这里面有一个小缘故。林月亮家的家教很严。她记得，很小的时候，有一次比他小一岁的弟弟气到她，她追着他要揍他，弟弟就跑到大街上去了。她也追到大街上，边跑边指责弟弟是个“缺德鬼”。没想到迎面遇上她爸爸林志诚骑自行车从学校回家来，爸爸大约很远就听到她的声音了，到跟前跳下车就喝住林月亮：“回家！”林月亮只好放弃弟弟跟着爸爸往家走。回到家，爸爸喝问她：“什么叫缺德？嗯？一家人，他是你的弟弟，他怎么会缺德？你长这么大，我什么时候教过你骂人？嗯？以后嘴里再敢吐出一个脏字，看我不打烂你的嘴！”爸爸的教训，林月亮深深印在大脑里。从此以后，她对别人说话，连“讨厌”以上的任何一个过分词汇都没有。

一辈子她都最怕和人吵架，因为她不会骂人。

回到正题。

开学没有三两个月，叔叔就在校园中逮到她对她说：“不要每周都回家，一个月顶多回去一两次足够了。利用周末时间好好复习复习功课，缺什么跟我说，我回去看你奶奶的时候给你捎回来。”

既然叔叔说了这样的话，她就不能每周末都回家了。她们家族一贯的家教宗旨——做孩子的必须无条件服从大人的吩咐。

以前逢到周六，一早起她就开始心花怒放，一心做回家的准备。而叔叔的规定执行后，到周末月亮就开始落落寡欢。看着别人都在课间或中午时，收拾要往家带的该洗的衣物，该刷的鞋子，装好饭盒，准备从家带回些好吃的，她却感到被剥削了一样，她认为自己失去了很大一部分自由的权利。

不回家的周末，有时候婶婶或叔叔会叫她去他们家（就在校园内的最南端，教员家属区）吃饭。这对于她，却简直是份巨大的煎熬。

从小到大，她最不习惯一件事——从来不习惯吃别人家做的饭菜。即使是去了姥姥家，姨妈家，那饭菜除非是她妈妈亲手做的，否则，她就不觉得饿，吃得比蚂蚁不会多多少。出于礼貌和规矩，她只是拿着筷子做做样子，然后就说自己吃饱了。熬到多晚她也必须忍回家吃饭。吃别人家的饭菜，味道不对，她咽不下去。咽下去她肚子会非常难受。她记得小时候在堂兄的婚礼上她曾饿昏过去，当时把老林家的一家大人吓得手忙脚乱。

只有林月亮自己知道，这一恶习差不多沿袭至今。

当她进了婆家，很久她才习惯婆婆做的饭菜口味，从而能够勉强吃饱。而一旦换了姑嫂们动手做饭她吃的就极少。她们都认为林月亮的饭量太小。但殊不知，其实有时候，她回到自己家还要再弄些吃的进行补充。

无论是那时候面对同学，还是成年后面对同事，她只有极少有数的几回拗不过人家一心一意的盛情邀请，而留下来在人家吃饭，但往往都是蜻蜓点水般做做吃的样子。或者除非，她主动要求帮厨，自己做的自己才能够吃。

即便在多年以后的今天，哪怕她去的是自己姐姐家里，她还是有一种感觉，始终克服不去——她的胃部神经永远告诉她的大脑：“我不饿”，于是，她们看她吃得很少，都会说：“呵，算是知道你为什么保持得好身材了，你那叫吃饭吗？！”

她一直没有告诉过她们，她其实有一个坏毛病。快一辈子了，自己还没有克服。

可奇怪的是，她为什么对任何食堂的饭菜和餐馆的饭菜就不会挑剔，更不会到拒绝吃的地步？可能是因为没有看到具体操作者的面目和饭菜碗碟在他手中经过的过程，便无以挑剔或者可以忽略不计较？她自己也没弄明白。

可笑又可气的是，有一天林月亮无奈的发现，她的恶习又完整的在自己儿子身上成功上演。他从小对食品的挑剔，对口味的专一，对某些食物的严重拒绝，丝毫不亚于她自己。对此，她只能缴械。她没有办法像自己的父亲曾经惩戒自己一样去拨乱反正，去严正的指责他、改造他。因为她知道，那是源于骨子里的一种基因，非要立规矩更改他的习性，他会很难过。既然她自己用了三四十年还都做不到改变，那么，她也必须允许别人的与众不同。正所谓上梁未正，下梁歪也绝怨不得谁。

那时候周末，既然叔叔说了不要每周都回家，林月亮只好从命。但留在学校里，她也没有像叔叔希望的那样，去努力学习。而且，由于对于别人家饭菜口味的不适应和挑剔，在留校的日子里，她真的宁愿吃食堂的一个馒头外加一份熬白菜，也不愿意被他们邀请去吃饺子。但一旦接到邀请又很难拒绝，她没有理由，只好硬着头皮去，也只好努力忍受着胃部的不适勉强吃几个，然后说“我吃饱了”草草收场。

幸好，不知是她本不讨他们的喜欢，还是他们也难以忍受她在他们面前的拘谨，两年时间，其实他们叫她去吃饭的次数屈指可数。对于林月亮那个可怜又可恨的胃来说，这也不能不算是一种幸运。

关于对别人家庭吃食的不能接受，林月亮还做过一次特别不好意思向任何人透露的可恶行为。在此揭露一下，帮助她一吐为快吧。

那是一次林月亮没有回家的周末。星期天傍晚，当同学们从家陆陆续续都回来，也便到了晚饭时间。

食堂那晚的饭和平时一样，一个馒头，一份玉米粥，饭盒盖上花一分钱买的几根咸菜。

说来不可理喻，这其实是当年在学校住宿期间，林月亮最喜欢的食物。她最喜欢把馒头掰成一颗颗枣子大小的碎块，泡进玉米粥里，用饭勺一勺勺舀起来，连粥带馒头一起送进嘴里。玉米的香味和馒头的香味搀和在一起咀嚼，再吃一根萝卜咸菜丝，让她觉得很美味。既解决了口腔对咀嚼和感受美好味觉的欲望，又消除了饥饿带给她的几欲抓狂的困扰。她很害怕饿到低血糖的地步，血糖低了整个人就很木，头脑晕沉还伴着容易激动烦躁（还好，逐渐长大的过程中，她没有再因为饿肚子而休克过）。

尽管，那时食堂的馒头每每不尽如人意——每天食堂都给大家吃的是馒头，同样程序制作出来的馒头，却不会回回都一个性状。有可能今天白一些，明天就黑不溜秋；今天大一点是圆形的，明天就可能是刀切的，明显还小了一点；又或后天发黄甚至带绿有明显的碱味，再一次就变成刚走近食堂，远远就闻见一股冒着酸气的馒头味。

总之食堂天天供应馒头，却不是天天一样的颜色、一样的形状、一样的滋味、一样的香甜可口（如果与当今我们熟悉的“麦叔叔、肯爷爷”相比，就不难发现，那时候的我们的大食堂“标准化工作”严重不到位。在中国，也许远不只那时候）。

如果馒头存在其它的不足性差异还好，林月亮最不喜欢的一种是酸碱中和做不到位，馒头还留存着一股面粉发酵时间过长的酵酸味，这样的馒头比碱大了发黄的馒头几乎难吃十倍。

但在那个年代，那样一群可爱的孩子们，还能够清楚记得几年前全家饿肚子的滋味，饥饿的滋味仿佛还飘在自己头顶未曾远离。所以，无论什么样的馒头，他们仍能毫不犹豫，狼吞虎咽的顺利把它吞下肚去。

为了抚慰自己已经明显凹瘪的肚皮，和解决大脑神经对肠胃系统发出的“请立即填充”的求救信号，他们从来不怕做出更糟的努力。

馒头＋玉米粥＋咸菜，这几乎是林月亮高中时代在食堂中最喜欢的饭食。无论早餐还是晚餐，天天如此，她却从来没有吃烦吃腻。

信不信由你。反正她也没有其它的或者所谓更好的与之比较。

但后来许多年林月亮不吃玉米粥。看见一锅黄灿灿的玉米粥，她就会条件反射，过多的胃酸自动往上冒，几乎要冲到口腔来。

而在她高中的时候，国家经过改革土地政策，人们刚刚开始能够收获足够的粮食，农民刚刚能够吃饱。要达到吃好还是几年以后的事情。对于食品，无论在选择性还是充足性，确实远没有十年后以及今天市场的充沛和丰富。但那个时候的林月亮和她的同龄人们仍然很满足——至少，他们的父母能够给予他们吃饱的份量。

尽管因为年龄关系，那时候她们还很幼稚，还不懂得什么叫做感恩，但现在回过头去看看，那些在时间的褶皱中隐藏着的一个个平凡的日子，和一段段平凡的故事中，我们应该明白，相比60年代，70年代吃不饱的年代，处于80年代的人们，已经很幸福。

林月亮那天的晚餐也是照样。她把打回的馒头已经一块块掰碎泡在粥里，准备就着咸菜朵颐。一个同学（她是出于一万个好意！）正在向关系紧密的同室，分发她从家带回的饺子。一人三两个。轮到林月亮跟前，她还没来得及开口拒绝并感谢她的好意，噗，噗，噗，三只饺子已经不由分说，像夏天里脱光身子下河的小孩儿一样，从她的指尖接连跳进林月亮的饭盒里。

再没办法拒绝别人的好意。林月亮只能微笑着连说“谢谢谢谢！”

但林月亮的心理是绝没有办法接受同学的美意，继续把它们连同自己的馒头粥一同吃下去的。

她非常明白自己挑剔到几乎恶习的口味，也非常了解自己的肠胃。自己没有可能顺顺利利把它们咽下去，同时能保证不反胃呕吐，最后能顺利的把它们消化吸收掉。她感到绝没有这样到可能。望着饭盒里的食物，三只饺子像被扒光皮毛的小老鼠的尸体，浸在她的玉米粥里，与餐盒中馒头的碎尸融为一体。瞬间，她明显感到胃部已经开始抽紧，开始疼痛，已经想呕吐了。

于是，当嘴上说过谢谢，面上露出感激而友好的微笑，感觉身边的女孩们都沉浸在互相夸赞美味的开心场面里，趁没人注意到她的一举一动，她托着饭盒慢慢向宿舍外移动。

九月的天还很暖和，她们经常从食堂打完饭就边走边吃，也经常站在宿舍外面吃。

她假装到外面吃，却趁人不注意，把饭盒中的晚饭一股脑倒进了地井里。然后没事人一样在水池边刷洗干净饭盒。磨蹭了好一会，才返回宿舍。放好饭盒，她像个做贼心虚的小偷一样，悄悄地一个人向教室走去。

她的晚饭被别人的爱意毁了。这一点林月亮从来都守口如瓶，不能告诉任何同学，哪怕是关系要好的安然、霏儿她们。她知道自己这么做，是有一股罪恶，至少是可恶包藏在里边的。为了不失去任何已稳固的人际关系，为了不成为别人眼中和口中的异己，她必须隐瞒自己的恶习。

然后，她在教室遇到了正在独自吃方便面的吕彦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