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侵入,东三省沦陷。
消息从千里之外的北方传到了西南边陲的小村里。
村子四周全是山,围城一个圈,村里的人出不去,物资也进不来。
小卖部在村里的主路上,两边都是庄稼田。
今天依旧,小卖部门口早已摆好木椅。
年过八十的王妈:“这日子可怎么过呐?没米没盐,要那堆着的柴又有什么用处?”她那套着一层皱皮的手揉了揉眼,仿佛要落下泪来。
“这天杀的日本鬼子……”李婶是外省来的媳妇,她的丈夫前年征兵出村后,就再没回来了,她有一个十岁的儿子,叫顺天,不上学,放牛娃。
小卖部的老板是五十多岁的赵大爷,叼着大烟杆,吧咂吧咂地,烟草冒着一点一点的星火,又吐出一口云,散得很慢,又散得很快。
四周里三层外三层,都围着一圈人。
值得注意的是第一圈里,站在李婶旁边的女子,梳着高高的发髻,发黑又浓密,穿着崭新的蓝布碎花衣,头低低垂着,眼睛像春风拂过的花,悄悄开着。
她是村里的新嫁娘,青年小伙万平安的媳妇,村里人爱叫她万姑娘。
哒哒哒哒……
是驾着驴车从村外打听消息的王二回来了,他是八旬王妈家的独苗。
“老二回来了。”人群里叽叽喳喳一片。
驴车适时地停在了小卖部门口。
王二甩开绳鞭,跳了下来,大摇大摆地走进人群中心去。
“怎么样了?”
“别急别急,”王二顿了顿手,示意人群安静,“吵什么吵,我自然会说,我告诉你们,日本呐,要做中国的下一个主人嘞。”
人群倒吸一口冷气,禁受不住的老一辈人差点当场抽过去。
“日本呐,现在势如破竹,部队马上就到咱们这西南旮沓,到时候,咱们就不拜皇上,拜天皇了。”他的话语尾巴陡地往上一升。
王妈:“儿子,那这可如何是好啊?”她拽住王二的衣角,一脸愁容。
“妈,这怎么不好,只要我们做顺民,谁做主人碍不着我们什么事。”
“呸,狗腿子!”不知是谁骂出了口,人群也跟着唏嘘散去。
月亮并不高,靠在山尖尖上,星星很远,稀稀拉拉的几颗散在头顶,蟋蟀声此起彼伏,在看不清的一片庄稼地里。
万平安终于出现在前院里,背着竹筐,才从后山耕作回来,万姑娘早已做好饭菜,摆好桌椅,在门前望了好几回。
“你可回来了,掸掸灰,吃饭嘞。”
“就来,你先吃着。”他又转身进了侧门的猪圈里,昏黄的灯光下,唯一的一头仔猪亨亨地拱着凹槽里的猪食,平安才拉熄灯,进屋吃饭。
“我今天听王二说,日本人就要打过来了,咱们可怎么办?”
“莫怕,天塌下来,不是还有我呢?日本人打过来,我也一定死在你前头。”
“呸呸呸,什么胡话,哪来的死字,收回去!”她侧脸往地上呸了几次口水,好呸走晦气,“你还记得李婶的男人吗?我怕,你也……”
平安正夹菜的手顿住了,不可否认,他的内心对于这件事多少也是担忧的。
月亮看不见了,星星也不见了,只有田地里的蟋蟀声,还有远处隐隐约约、断断续续的一两声狗吠守着夜。
王二这几日已荒废自家的田地,成日游荡在村里的各个角落,不管是田埂上耕作的男人,还是守在家门的妇孺,更或者路边打闹的孩子,逢人他都要说一遍:天皇要来了,生活要翻天覆地地变嘞。
刚开始人都会无奈地叹口气、摇摇头,更甚着,打骂者也不在少数,到后来,麻木了,心里默默地祈祷那一天晚来一点。
事与愿违。当天顺的尸体被拎到村里的时候,这一天终究到来了。
为首的日本军官把天顺的尸体往地上一扔,人们还能看到他胸口淌着的鲜血,李婶从人群中冲出来,疯了一般地抱住孩子。
“顺儿,顺儿,我的顺儿,别吓娘……”她把天顺的脸紧紧地贴着自己,传来的只是越来越明显的冰凉。
山里回荡着她的哭嚎,一声又一声,当空荡的回音传到她的耳边,她怀里的人再没回应时,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了。
“我和你们拼了!”她鼓着瞪大又血红的双眼,发白的脸是死人般的白,茫然地往前冲,最终,倒在了天顺的身旁。
抱头蹲地的人们看到日本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都吓得乱叫起来。
王二从人群中站起来,他的腿还有点发软,走路打着颤,抖抖索索地走过去,从怀里掏出一块麻布做的帕子,递上去,手还控制不住地抖。
日本人理所当然地接过去,一点一点地拭着刀尖上,李婶滚烫的鲜血,拍拍王二的肩膀,说了一句日语,意思是:良民。
王二不懂,也只能点头哈腰,笑着,连连答应。
第二天,王二领着日本人挨家挨户地搜查,男丁一律充兵,好物件一律充公。搜到平安家的时候,他和那头仔猪自然在劫难逃。
平安被压制住,下意识地就是反抗。日本兵官不管不顾地就冲进他家,强行拖着猪走,不料,那猪强拗着,脚跟抓着地面,绳子勒着,发出哀鸣,几个日本兵上前,一人抱着一只脚,生抬出去,那猪也发起狂来,挣扎着,为首的官被踢中了脸,啊呀几句骂人的日本话,拔出尖刀,刺进它的腹部,无力的几声哀叫,就没了呼吸,安静地被抬着走。
平安反身推倒押着自己的兵,捞起门边的锄头就抡向为首的官兵,却被身后反应过来的人用刀背敲晕了,当场倒地。被生生拖在地上拖着走。
万姑娘捂着嘴,瞳孔像死鱼的眼睛,鱼肚白色,嘴里还是抑制不住地发出了尖叫,一步一步擦着地面往后退,那为首的官兵却一步一步地逼近,眼睛里泛着狡黠的深意。
最终,万家一人不留,不对,是人畜不留,只剩一间空荡的老房子。
村里的小卖部再没聚集过人,大家都“老实本分”地过日子,只不过更加勤奋,天不亮就出门耕作,星星落地才回门,收获的粮食九分归公。路上遇见,也就官方地打个招呼,各自低头走开,村里的一切都井然有序。
王二成了日本人跟前的红人,在村里可谓是横着走。得罪过的人自是没有好下场,比如当众诋毁他的小卖部赵大爷,被压着跪着走石子地,一步一叩,跪到王家门口,活活死在了路上。
自此,再没人敢多说一句话,能忍的都忍着。
王妈拄着拐杖出门,正想开口和人打招呼,人都绕个圈,躲着走了,和她说话的一个人都没有,她不再出门,老是坐在自家门口,唉声叹气。王二一脸春风得意地回来,又是孝敬粮食,又是孝敬珍宝,王妈拿起就往地下摔,颤颤巍巍地往屋里走,也不说一句话。
一个月过去了,王妈奄奄一息地卧在床上,王二守在床边。
“儿啊,回头吧,人不要忘本呐……”她的手无力地滑落,走完了属于她的一生。
黄泥糊的墙,稻草搭的屋顶,现在,唯一的那一盏灯再也不会在原地为他点亮了,每当进门,面对的只是一间空荡荡的房子。
王二自此每天提着酒壶,醉醺醺的,总不落家。碰上可人的姑娘总是开几句黄腔,故意上前逗一逗,大多数人家都抵不过他背后的日本人,也就默默忍了。偏偏就有这么个四丫头,生性刚烈,脾气火爆。
王二眯着眼,伸手就去摸她的脸,“四丫头又俊了些呀。”
四丫头一巴掌打开他的手,愤愤地往回走。
“站住!谁让你走了!我现在可是天皇面前的红人,县老爷看见我还得叫声王二爷呢!”
“没脸的东西!”四丫头只气愤地嘀咕了一句,却实实地落在王二的耳里。
王二气不过,生生地一巴掌打过去,她的嘴角还溢出了血丝。
“我没脸是吧?那你就做个没脸的婆娘吧!”
四丫头被两个日本兵押进了王二家,成了王二的媳妇。起初也是一哭二闹三上吊,无奈,自家的老父母还得要条生路,也就安分了。
有一天,村里驻扎的日本兵少了许多,据说是西南前线吃紧,顺带又掳走了村里的大量壮丁,现今,村里剩下的只是些老弱病残、妇孺儿童了。
当日攻进村里为首的日本兵踢开王二家的门。
王二唯唯诺诺地“皇军,您来了。”
日本兵依旧是一口的听不懂的语言,翻译意思是,“现在皇军需要你的帮忙了。”
王二还没听懂,就被上前的两个日本人架走,下意识地就使劲扑腾,奈何毫无用处。
别忘了,王二也是个青壮年,日本人是不会特殊对待的,他被带上了前线,上了战场……
若干年后,抗战胜利。
“苦根,回家嘞。”说话的是四丫头,如今的她已人近中年,发梢是藏不住的沧桑。
村口玩耍的是她的孩子,苦根,苦尽甘来之意。
恰巧,村口出现了一个不速之客,四丫头受了当年日兵进村的吓,下意识就拉过孩子,警惕地望着村口的人。
“四丫头,我……回来了!”
那人废了一条腿,脸上有明显的刀疤,皮肤黑黢黢的,看不真切他的本来模样,只是说话的声音有种莫名的熟悉感,是王二!他回来了!
四丫头:“走!回家!”她拉过苦根就往回走。
王二:“四丫头!我是王二呀,你不记得我了吗?”
她停住脚,“他已经死了,十几年前就死了!死在了战场上,死在了中国人的手里!”她拉过苦根,埋着头往回走。
“中国人”狠狠地刺痛了他。他没有再挽留她。
其实,他被日本人带走后,上了战场,日本人只是将他,甚至千千万万的中国俘虏当做炮灰,全不顾惜。
偶然的机会,他投靠了八路军,他的腿是被日本子弹射没的,他的脸是被日本尖刀刺伤的。
他,最终,是为中国而战的!
他,最终,拖着残破的躯体离开了。
离开了自己的根,自己的家,他,也并不知道该去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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