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责监听的手机听筒里不断传出一个男人口齿不清的嘟噜声,似乎在抱怨着什么。一声闷响,带着一个女人的惊呼,有什么东西被“哐啷”撞倒了。男子骂骂咧咧,声音渐渐清晰,“唰啦”,窗帘被狠狠拉开,赵建国的脸伴着一阵突来的光亮蓦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吓得周天一哆嗦,好似一个小偷撬开房门刚一打开迎面就碰上了正主儿。哦哦,原来是摄像头,周天回过神来拍拍胸脯安慰自己。赵建国打开了窗子便返回了屋内,并未注意到窗洞上角那隐秘的探子。
声音和图像这下都肆无忌惮地传送到周天的手机里。
赵建国摇摇晃晃挪近沙发,一屁股坐了上去,略显壮硕的身子在惯性作用下继续倾倒,他索性便就势软绵绵地躺了下去。
宋蕊儿拿了一条热毛巾出来帮他擦脸,许是打扰了他的清梦,赵建国闭着眼睛用力一挥手,“啪”一个耳光正巧打在了她的脸上。宋蕊儿捂着脸颊怯怯懦懦地赶紧闪身躲开,远远站在一旁观察他的动静。
赵建国很快便睡熟了,铺在沙发里如同一摊死肉,只有如雷的鼾声证明着自己尚在人间。宋蕊儿蹑手蹑脚地走到沙发的另一头,帮他除去皮鞋和袜子,小心地收好,又端出一盆热水来,蹲在他的脚边,拿毛巾帮他仔细地擦脚。
恐怕你伺候亲爹也没这么尽心吧。周天忿忿地骂。
而后宋蕊儿换了只空盆放在地上,站在他身旁想帮他除去衣物,她解开了西装和衬衣的纽扣后便一筹莫展,赵建国笨重的身体她是无论如何也挪不动,又生怕惊醒他后又会遭到莫名的殴打。她在一旁伫立良久,终于下定决心似的,先搬动赵建国身体外侧的胳膊,奋力想把它从衣袖中抽出来。
赵建国突然翻了个身,宋蕊儿如受了惊的兔子,赶忙跳到一旁。好在他并没有醒,只是用手揉了揉肚子,好像并不太舒服。紧接着他突然坐了起来,宋蕊儿赶紧捡了盆冲上前去。“哇”,赵建国将胃里半消化的酒食吐了个一干二净,盆里接着大半,其余喷在了宋蕊儿的身上,还溅了一茶几。
“水。”赵建国含糊不清地说道。
宋蕊儿快步走开,又倒了杯水端过来。赵建国漱了漱口,转头没找到可以吐的容器,看了眼脏兮兮的茶几,“噗”一口吐在了上面。宋蕊儿又给他端了杯水喝了,而后赵建国躺倒又开始呼呼大睡。
“要不你去床上睡呀?”宋蕊儿拉住他的手轻声问。
“滚蛋!”赵建国不耐烦地把手甩开。
宋蕊儿趁他睡着,将茶几擦拭干净,又将地板仔仔细细拖了几遍,一切收拾妥当,便离开了客厅,只剩下赵建国一人吹着清凉的小风鼾声大作。
过不多时,宋蕊儿裹了一条浴巾走出来,她试探着摇晃赵建国的身体轻声呼唤,“建国,建国。到床上去睡吧?”
“嗯?”赵建国迷迷糊糊应了一声。
“到床上去睡吧,建国,小心着凉。”
“哼。”
“建国,建国,醒醒。”宋蕊儿提高了音调继续喊他。
“嗯?你干什么呀?!”赵建国捂着脑袋抬眼看她,然后半拥半推地驱赶着宋蕊儿进了卧室。
周天毫无继续窥视的欲望,将探子急索索地吊回来,很快入睡了。
第二天,周天躲在楼梯间,听着宋蕊儿轻轻巧巧的脚步声走出家门。周天看了眼手表,这个时间,应该又是要去附近那家菜市场。周天不急不忙地走下楼梯,远远跟在宋蕊儿身后,“左转,向前八步,丢垃圾,齐步走,一二一,一二一......向右转,齐步走......”周天心里默默指挥着宋蕊儿的动作,她就如同一只无线遥控机器人般遵从着指令,走进了菜市场。
周天从另一侧反方向迂回,挑最便宜的青菜买了两棵,装模作样地拎在手里。远远观察着前方的动静,周天在一家鲜鸡活鱼的摊位前站定,“你这鱼怎么卖啊?”周天扯着嗓子问。
“五块。”老板热情地回答。
“五块一条?给我来两条?”
“哟,兄弟你这玩笑开的。五块一斤。”老板陪着笑。
“五块一斤也忒贵了,那边卖四块八。”周天提高了嗓门,随手漫天一指。
“不可能,我这,市场最低价。不信你满处问问去。”老板很自信。
眼瞅着目标似乎并未留意到他的存在......不对,她肯定注意到了,因为她突然低下头,加快了步伐,想从周天身后绕过。“你这鱼不新鲜啊。”周天瞄了一眼满池子活蹦乱跳的鲤鱼,向后退了一步,“我不要了。”
不小心撞到了什么人,周天赶忙回头,“哟,对不起,对不起。”
四目相接的一瞬间,周天差点没笑喷出来。
不知是被打了还是碰到哪了,宋蕊儿左边外眼角青紫一片,虽然搽了些眼影,但还是难遮其瑕。她左眼只能努力半睁着,那样子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哟,是你啊姐姐,”周天表情夸张地努力止住了笑,不过肯定还是被宋蕊儿瞧了出来,她慌慌张张地躲开了周天嘲弄的目光,“你来买菜啊。”
“嗯。”宋蕊儿低了头轻声应。
“哟,你这眼咋了?”周天关切地问。是被你老公打了吗?哦,那你活该,不过你也该拿刀子捅死他。周天在心里自问自答。
“没,没事儿。”宋蕊儿低着头迈步往前走。
“你回家吗?正好,我也回去。”周天死皮赖脸地跟着她。
“我,我去厕所。”宋蕊儿明显撒了谎,脸都憋红了。不待周天做出反应,她便迈步匆匆走开了。
周天远远地跟着,直到看她径直进了小区大门。周天耸耸肩,不急,有的是机会。
连日来宋蕊儿都很少出门,许是羞于见人。但周天可没闲着,搭公交车循着赵建国的活动轨迹来回转悠,直想从中找出些可以入手的破绽。可赵建国身边总会有人,最少也有一个司机,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置他于死地简直难比登天。在外面不行,那在他家呢?伪造成入室盗窃激情杀人?这种想法周天不是没想过,他偷偷摸摸溜到赵建国家门前,看清那把门锁是个指纹锁。周天想,是不是可以在上面贴张薄膜复制他们的指纹。正揣摩着,门上一点闪光吸引了周天的注意,抬头,看见一个电子眼正对着他的脸孔拍了个一清二楚,吓得周天仓惶抱头鼠窜,再也不敢接近他家门一步,生怕暴露了自己的行踪。也不知宋蕊儿有没有看到自己的照片,反正周天消停了好几日,不敢与她碰面。
有几次周天寻思复仇无望,忍不住掉下泪来,觉得愧对妹妹的在天之灵。思前想后,既要取赵建国的狗命还不能将自己牵扯进去,只能从宋蕊儿身上入手,毕竟是他最亲近的人。这怕是自己唯一的机会。
这日周天瞅着宋蕊儿又出门买菜去,便买了瓶饮料,坐在小区花坛边的长椅上等她。远远看见她回来了,周天起身往家走。她应该也看到了自己,因为她突然低下头加快了步伐。
“美女,买菜去啦。”周天走近了打招呼。
宋蕊儿没理他。
“你这买的什么呀。”周天指着一颗白菜问她。
宋蕊儿白了他一眼,警惕地向外跨了一步。
“哎,你怎么不说话呢?”周天意识到她有可能发现了自己像个贼一样溜到自家门前——这可不是一个邻居该有的动作。
“你到底想干什么?”宋蕊儿厉声叱问。
“什么呀?”周天瞪着眼睛装无辜。
电梯门开了,宋蕊儿迈步就往里走。
不料门后有人,和宋蕊儿撞了个满怀。
“对不起,对不起。”宋蕊儿忙不迭道歉,让出了一道空。
“没事儿。”戴眼睛的男子微微一笑,露出满口黄牙。旁边明明有好大的空间,他却偏偏从二人中间挤了出去,宋蕊儿不得不贴紧墙面来躲避与他身体的接触。
她一脸厌恶地走进了电梯,将满腹的怨气化成一道凌厉的眼神全都发泄到了周天的身上。估计在她看来,周天和刚才那个下三滥简直是一丘之貉。
两人依次按亮楼层,周天站到了里侧的角落里。知道自己现在不讨喜,只得暂时避开。
“哟,手机忘了拿了。”眼镜男大声嘟囔着折返回来。
他故意绕到宋蕊儿身后,伸长了手臂去按电梯。
脖颈处感觉到他口鼻间湿热的气息,宋蕊儿像触电般向一旁跳开,却没能跳出去,这才感觉到一条手臂紧紧搂在自己的腰间。眼镜男的整个身体都贴在了自己的背上,宋蕊儿感到一阵凉意从脚跟蹿到脑门,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
“你,你干什么?”宋蕊儿吓得都快哭了。
眼镜男语气中充满戏谑,“我没干什么呀,我按个......”
“去你的!”一只半满的塑料瓶飞了过来,重重砸在眼镜男后脑门上,疼得他举起手还来不及捂住脑袋,腰眼处又挨了一脚,他被踹得撞到了厢壁上,电梯也跟着晃了几晃。
“臭打工的,你敢打我?”眼镜男骂骂咧咧站起身,扑向了周天。
宋蕊儿被带了一个趔趄,挣脱了约束,躲到一旁惊恐地看着两人厮打在一起。
周天毕竟警校出身,三两下就将眼镜男打倒在地。周天骑在他身上,一手抓住他的领口死死按住,不让他抬头,转身用另一只手悄悄按熄了十一层的按钮。
电梯停在了十七楼,“记着点,再有下次我把你手给剁了。”周天指着他的鼻子警告他,而后松开手站起身,拉起宋蕊儿走出了电梯。
“你给我等着!你个小白脸!”电梯门关闭的一刹那眼镜男气急败坏地嘶吼。
“你没事吧?”宋蕊儿关切地问。周天左边颧骨肿了起来,右手背也被眼镜腿划了好长一道口子。
“没事,小伤。”周天想笑不敢笑,一说话就扯动面部肌肉跳跳的痛,“你快回家吧,不用管我。”
“你这伤口得处理一下啊。”
“我一会去门诊清洗一下就行。”说话时保持面部不动真的很费劲,周天不愿多开口,有些不耐烦,“你快走吧,那个家伙不是个省油的灯。”
“我家有碘伏,你来我给你清理。”宋蕊儿将他拉回自己家。
“你刚才为什么把十一层的按钮给按掉啦?”宋蕊儿注意到他的小动作,边帮他清理伤口边问。
“哦,我担心他知道你家住几楼,回头找你麻烦。”周天一手拿着冰袋敷在脸上。
“你还挺细心。”宋蕊儿微微一笑,随即话锋一转,“你前几天偷偷摸摸来我家干什么?”
周天心里一惊,不知如何解释,大脑飞速运转,“嗯,这个......”有了,他灵光一闪,“我经常听见有人弹钢琴,就想来听听是不是你在弹。我想这栋楼上除了你,也没人懂这高雅的艺术了。”周天不忘了拍马屁。
“你还懂音乐?”宋蕊儿很惊讶,“你会弹吗?”
“我哪会弹,就是听着好听,我不太懂音乐。吹口哨算不算?”周天大言不惭,顺口吹了个流氓哨。
“油嘴滑舌。”宋蕊儿莞尔一笑,“你一定很讨小女生喜欢。”
“那你也喜欢我喽?”周天嬉皮笑脸地问她,胃里泛出一股酸苦。
“没大没小,我是你姐。”宋蕊儿佯嗔,在他手心打了一下,“好了,这几天注意不要碰水,小心感染。”
“姐,我想上个厕所。”
“去吧,在那边。”宋蕊儿给他指了方向,又笑起来,“我都忘了,你也在这住。”
周天走进卫生间,将门反锁,脸上笑意渐渐隐退,变得凝重起来。
想当我姐?恐怕你不够资格。周天心里冷哼一声。他并没有小解,而是仅仅将马桶盖竖了起来,而后在冲水声音的掩盖下拉开了梳洗台的抽屉,赫然看到一把电动剃须刀。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周天忍着痛,摸索着拔下一根头发,扔在了剃须刀的旁边。
走出盥洗室,周天为自己的小聪明感到得意洋洋,幻想着两人撕打在一起的样子脸上露出掩不住的笑。
“姐,我回去啦。”周天像只欢快的小鸟。
“这就走啦?”宋蕊儿从沙发里站起身,“你给我留个电话,方便联系。”
这倒是一大收获。周天暗喜。
存好电话号码,“你在咱小区业主群吗?”宋蕊儿又问。
“没啊。”周天这才知道小区业主也有微信群。宋蕊儿加了他的微信,又将他拉进群里。
周天本以为当天夜里能听到鸡飞狗跳鬼哭狼嚎的声音,谁知却风平浪静相安无事。
白天无聊时,周天就在业主群里和每个发消息的人搭茬,为了方便大家记住自己,他索性将头像改成了自己的照片。一来二去,他和单元楼里每户邻居都“网熟”起来。
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在夜深人阑时,娇滴滴地悄然飘落。第一个感知到这场雪的,是周天,和一只蝙蝠。周天隔窗看着小小的黑影在路灯下迅捷地恣意飞翔,像是聚光灯下不守规矩的舞者,不愿受舞台那便便框框的束缚,只想飞出属于自己的精彩舞步。
周天突然很羡慕它。
情不自禁地看了它好久,直到它融入夜色再也找寻不见。
雪很快便停了,粗心的人们甚至没留意一丝它留下的痕迹。因为他们太忙了,有远比看雪更重要更重要的事情急需他们去处理。
但空气,却是明显感知到扎进颈领和裤管中,一天比一天冷了。
周天和宋蕊儿的关系越来越亲密:有时宋蕊儿做了好吃的,会给周天打电话让他过去拿;有时发现了好看的衣服,也会买给他。两人形同姐弟,更像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只是一人暗怀鬼胎,另一人——在周天看来——只是一个有钱而寂寞的活寡妇,想要追求点新鲜罢了。
城市里禁止燃放烟花爆竹的遗憾是大大减少了过年的乐趣。从前过年不用算日子,听响就成。进了腊月就开始有零零散散的爆竹响,“噼,啪”;愈近年关声音稠了起来,“噼啪,噼啪”,空气中飘散着好闻的火药味;大年三十前两天,那声音就开始此起彼伏,“噼里啪啦,噼里啪啦”,二踢脚也多了起来,“噔——咣”。鞭炮或尖啸或沉闷的声音和孩子们柔和清脆的笑声融在一起,是过年最动听的曲调。
如今过年过得寂静,像不堪烦扰的老年人,关严了房门独自清净。而这样的好处,是便宜了周天这样独在异乡的异客。门窗紧闭,今天哪是农历大年三十,今天是阳历二月八号,星期一!
然而,佳节思亲是中国人骨子里的情怀。周天拿着手机,看着屏幕上三个黑色的小字,“丹泽市”。将地图放大,再放大,看见了熟悉的街道,看到了久违的小区,虽然只是冷冰冰的毫无感情的几个汉字,已让从不肯服输的男子汉热泪盈眶。
“爷爷,奶奶,我来给你们拜年啦,过年好!祝愿爷爷奶奶身体健康,长命百岁!”对着屏幕喃喃自语,像是看到了老人慈祥的脸庞。
不敢打电话,怕自己的决心会稍有动摇。他知道,奶奶的一声呼唤,便是那催使地裂山崩泪水决堤的咒语,是让他整装而发打道回府的车票。索性不打电话,索性不联系,索性把所有的微信好友、朋友圈全部拉黑屏蔽。
周天蜷缩在墙角里,为自己的自私羞愧难当,却仍执拗地坚定自己选择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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