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上树的母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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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这个世上没见过猪的人恐怕没有，即便没见过猪，至少也吃过猪肉，当然也有人是不吃猪肉的，但是跟猪相关的话，每个人一生至少要说千百万次。

这世上绝大部分的猪都是相似的：好吃、懒惰、愚笨、肮脏……其实这一切都不能怪猪。如果把人也关在阴暗狭小的猪圈里，恐怕不会比猪过得更体面。然而，即便生存条件如此恶劣，竟也有不少猪试图冲破命运的牢笼。

我小时候，外婆家的猪经常会翻圈而出，跑出去拱菜地，滚泥坑，或者在树林里闲庭信步。傍晚，干活的人从地里回来，发现猪跑了，立马紧张起来——对于一个农村家庭来说，猪几乎是最大的财产，于是呼唤亲朋邻居，抄了棍棒、竹竿、锄头、耙梳，围追堵截，这时候，猪就显示出深藏不露的敏捷来，人们累得满头大汗，它却左冲右突跑得欢。不过人很快改变策略，用食物作诱饵，猪很快乖乖就犯。

我顶佩服这样的猪，它们不甘于命运的设置，勇于尝试，勇于斗争，虽败犹荣。

大概每一只猪头里，都有过诗和远方。

王小波写过一只特立独行的猪，我今天则要讲一只上树的母猪的故事。

02

小山坳里有个小小的养猪场，养了十几头猪。

只有一只是母猪，其他都是肉猪。

主人给这只母猪起了个外号，叫“摇钱树”。对于这个铜臭味十足的名字，母猪心里是拒绝的，她给自己起的名字叫Sally，当然，没人知道，也没人叫过。她的那些猪队友们根本不在乎名字的事情，实际上他们从来没有过名字，反正不到一年，他们就会变成人们餐桌上的美味，起再好听的名字，也改变不了被屠宰的命运。

过去六年里，Sally将生育功能发挥到了极致，每年产两窝，每窝12只，成了主人最大的一项收入来源。因此，它也受到各种优待，其他猪住双猪间或三猪间，它住的是单猪间；其他猪吃糠，它吃粗粮，哺乳期还能吃细粮。

猪场的生活是单调的，除了吃喝拉撒，肉猪的唯一主题是长肉，Sally则忙着配种、怀孕、产仔、哺乳，但是它仍然有很多无聊的空闲时间。

Sally房间的墙角掉了半块砖，形成了一个正方形的“小窗”。

无聊的时候，Sally会趴在窗前往外看。

它能看到的唯一景象是一棵大榕树。

那是一棵巨大的树，盘根错节的树根占据了方圆十几米的地面，粗壮的树干要三四个大人才能合抱，茂密的树叶层层叠叠、密不透风，不仅能遮阳，还能挡风避雨。

这棵树是孩子们的乐园。他们在树下弹玻璃球、下五子棋、捉迷藏，像猫一样爬到树上掏鸟窝、嬉笑打闹，他们还用稻草编了绳子做秋千，在树枝上绑了吊床，躺在里面摇摇晃晃……

这棵树也是大人们娱乐休闲的好去处，打牌、下棋、闲聊、喝酒，其乐融融。不管在其他地方多么劳苦疲累，只要来到树下，人人都是轻松愉快的样子。

就连小猫小狗小鸡小鸭也喜欢来树下玩耍，树上还时不时有鸟叫的声音。

Sally羡慕孩子们，羡慕大人们，羡慕小动物们，羡慕他们的自由在在，无拘无束。

自出身以来，它就没有离开过阴暗潮湿的猪圈。它多想出去，哪怕只是伸伸胳膊伸伸腿，哪怕只是嗅一嗅路边无名的野花，如果能爬到树上去，爬到树梢，看看远方的风景，那就算摔死也值了——对于一头猪来说，这是多么天真、多么狂妄的想法！可是这些念头就这样莫名地闯入他的脑子里，再也抹不去！

它看看自己臃肿笨重的身体，看看高高的猪圈围栏，只能深深叹息。

03

有一天，孩子们又爬到树上去玩，有个叫冲冲的孩子抢了同伴的冲锋枪后，一直往上爬，他的奶奶在树下仰着头，张着牙齿掉光的嘴不停地喊：“冲冲快下来，冲冲快下来呀，小心摔啦！”那孩子哪理会她，一直爬一直爬，很快就不见人影了。

奶奶还在仰着头喊，突然，一声尖叫，一坨重物摔下来，差点砸到奶奶。一语成谶，奶奶吓得目瞪口呆。

不知过了多少天，Sally看到冲冲坐着轮椅来到树下，现在的他只能仰着头，看其他小朋友在树上攀爬、打闹。

Sally很同情他，又很羡慕他。

有一天晚上，小猪吃奶时将Sally的奶头咬得生疼，Sally无法入睡，月光透过“小窗”照进来，正好刺到他的眼睛。

他睁开眼睛，盯着“小窗”出神，突然，一个大胆的想法在她心中涌起。

再过半个月，是小猪们断奶的日子，也是她与它们永别的日子，开始的几窝，她会悲愤地嚎叫，后来渐渐习惯、麻木，而这一次，她却有些急不可耐。

小猪断奶的那天晚上，等主人巡夜完毕，等同伴们鼾声响起，Sally走到窗前，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开始用嘴使劲拱窗户，半晌，没有动静，又努力了半天，嘴巴都拱痛了，墙面却只掉了一点灰尘而已。

她没有灰心，她知道万事开头难，她生第一窝小猪的时候，痛得死去活来，后面就越来越轻松……

每天夜深人静之时，她就开始“工作”。

她的嘴磨得血迹斑斑，嚼东西都不敢用力，身体日渐消瘦。

不知过了多少天，终于拱掉了一块砖头，周围的砖头也有松动的迹象。

看着地板上掉落的砖头和墙灰，Sally知道她的梦想很快就要成真了，她的心紧张得怦怦直跳，但是理智告诉她必须保持冷静。

主人来喂食的时候，Sally就用身体挡住洞口，主人召唤她过去吃饭，她抬头哼哼几声表示回应。

一开始主人没在意，多搞几次后，主人就有些纳闷，把老婆叫过来说：“'摇钱树'最近吃东西不积极呀，好像瘦了不少，是不是生病了？哪天找个兽医来看看吧，很快又要配种了，别出什么差池。”

Sally知道不能再等了。

04

那天晚上，月光如水。隔壁同伴鼾声如雷。Sally又拱了一会儿窗户，感觉到周围砖头松动得差不多了，她退后几步，然后猛地冲过去……

一分钟后，她发现自己趴在地上，眼睛因进了沙无法睁开，身上到处是砖头击打的疼痛，有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周围没有了粪便和腐臭食物混合的味道！她缓缓抬起头，揉了揉眼，发现身下不再是湿糟糟粘乎乎的猪圈地板，而是盘根错节的树根！

她做到了！她自由了！

她尝试起身站立，才发现四条腿多处擦伤，鲜血顺着腿流下来。但是她此时感觉不到一点疼痛，满心唯有狂喜，她绕着树转了一圈，长长地嚎叫了一声，周围传来几声狗叫，除此之外，是无边的宁静。

她看看四周，然后仰头看着又高又密的树冠。

她开始爬树。

她曾见过小猫爬树，见过孩子们爬树，他们都那么敏捷，那么灵巧。

她在脑中预演过很多次自己爬树的动作，可是真到了这一刻，她才发现自己如此无力。

她先把前腿搭在粗糙的树干上，然后身体贴住树干，后腿却怎么也上不去，奶头摩擦树皮，疼痛难忍。

她败下阵来，回头看看墙上那个不规则的大洞，心想现在回去还来得及，主人会以为是小偷干的好事。

可是，难道就这样放弃吗？

为了这一天，为了这一刻，她辛勤工作了一个月，那可能不算什么，可是自由的念头已经在她脑中扎根，就像大榕树在地上扎根一样，再也无法拔除了！回去以后，她也不可能再像前6年那样，将那方腐臭阴暗的狭小空间当成家，将主人为了赚钱施与的温情当成爱，将年复一年的交配、怀孕、产仔、哺乳当成活着的意义！

她不再是一只普通的猪了。她是一只想上树的母猪。

她不知道树上有什么，站到树梢上又能看到什么，可是她必须上去，因为，树在那儿！

突然，看到孩子们的秋千在风中摇摆，她灵光乍现。

秋千很矮，她很容易就爬了上去，然后趁着一阵大风吹来，她一把抓住一根下垂的树枝，顺势把自己荡到了第一个树杈上。

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她从不知道自己有这般潜力。

接下来的路顺畅了很多，因为树杈很密集，尽管中途又滑下来好几次，尽管浑身都是擦伤，但是她知道自己不会放弃，不会回头。

越往上，风越大，她感到自己在风中颤抖，也可能是心的跳动。

一步又一步，一个树杈又一个树杈，她往上爬。

第一声鸡鸣响起的时候，她的头从浓密的树叶中冒了出来，远远看去，就像一棵树突然长出了一个猪头。

Sally贪婪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一望无际的稻田在皎洁的月光下静静地睡着，稻花的香气在夜风中回荡，一条玉带一样的河在稻田中间蜿蜒前行，连绵起伏的远山上空，一轮满月晶莹剔透，仿佛随时会坠落，几只白鹭鸣叫着飞过山巅，飞向不知名的远方……哇！那鲜花一样绽放、烟火一样燃烧、流水一样滑落的是什么？

流星！

Sally曾听树下的老人对孩子们说：对着流星许下愿望，就会梦想成真。

Sally闭上眼睛，松开抓住树枝的手，默默许愿。

突然 ，她感觉脚下一松，身体像流星一样滑落下去……

05

天亮了，习惯早起的“七爷”最先发现了Sally的尸体。

消息很快传到主人耳朵里。

夫妻俩衣衫不整、蓬头垢面地跑过来。

“肯定是老光棍阿狮干的，他早就眼红我家的‘摇钱树’了，这没良心的，偷猪不成，竟然把它弄死！”女主人愤怒地说。

“你又没证据，说这些有什么用？反正也老得差不多了，趁这闭气时间不长，肉还新鲜，赶紧拖去市场上卖几个钱是正经，剥了老皮，老张包子铺会要的。”男主人吐出一个烟圈，淡定地说。

在老张包子铺的后厨，Sally的头被扔到一堆下水中间，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嘴角还微微往上翘着……

PS.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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