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线穿过淡绿的玻璃窗,照在那盆兰迪花上。
早晨的阳光是精灵,舞跃在兰迪的世界里。老莫横亘床上,独自欣赏朦胧而又清晰的画景。
要是你认为老莫是个懒散的人,那就错了。一个人对着屏幕写到凌晨,刚刚睡下,却被早早响起的鸡鸣唤醒,还能一副饶有兴致欣赏晨光与兰迪共舞的人,怎么会闲的下来?
清晨有淡白色的雾气,山景在光雾笼罩下混沌一片。推开门,老莫的整个人融进了晨海,满身满心的尘垢涤荡一清。
从半山走到山脚,再返回半山,老莫的心情更加愉悦起来。
老友说要来访,有个好心情是最为重要的款待。
这位老友,趁暑假之际,与女友私奔至川西,一路花光了钱,转道来看老莫。这里无需食宿费用,还能赚够路费回到原点,何乐而不为?
所以老莫清晨查看一番上山的路,发现前些天做的小小陷阱保留如初,就连有些隐秘的提醒标志也没被乱跑的驴和猫踩坏。
这个地方看起来不与世争。
每年好几个月,老莫都会住在这里。整个工程花了三年零六个月二十二天,于半山凹处建起两座草棚屋,并且把坡地开了荒。坡前零散的各块地里,种有烟叶,山丹丹,苦菜,黄蒿草,艾草,板蓝根等物。围绕草棚和坡前栽了一圈槐树,如今这些树已经郁郁葱葱。从山脚往上看,隐隐围成葫芦形状。
老友午后突然就出现在了草屋前。
看来坡前的陷阱没用上。因为老友知道,山后有条陡峭的羊肠小道。
老友来的时候,老莫正在给兰迪松土。
进了屋子,老友一身尘土。老莫脸上有些揶揄的微笑,却一言不发,顺手拿起鸡毛掸子,把老友拽到门外,一顿挥舞,然后拽进屋子让老友歇在里屋的床上。老友不知所以地躺下之后,又跳起来跑出门去。老莫转头看见兰迪花下的透明鱼缸,里面的两条金鱼正围着玻璃球打转。不出片刻,老友牵着一个满身是土脸色微红的姑娘。老莫记起来老友是去私奔了,私奔至少要两个人,当然,一个人私奔的也有,但不会发生在老友身上。看样子,这位姑娘是被老友拽上羊肠小道的,脸色微红不仅仅是累的,还可能是气的。老友知道,坡前的小陷阱防不胜防,所以宁愿去爬羊肠小道。
老莫把鸡毛掸子扔给老友,转身走出了门。
老友把姑娘拽出门,一阵挥舞,再进门的时候,一盆清冽的泉水摆在了木架子上,一条天蓝色的毛巾搭在盆边。
老莫在窗户外勾勾手,示意老友出来。
“没吃饭吧?”
“废话!”
“喏,锅里有几个玉米棒子,还有鸡肉和小米粥。吃过就躺一会吧,晚饭的时候我再回来。”
老友嘿嘿的笑。
“笑个毛!回头我把后山崖的路整断,看你还能飞上来。”
“你要是断后山的路,我就把帐篷支在你下山的路上!”
“……”
屋里的姑娘表情迷茫,杵在了云雾里。
老友和姑娘洗洗脸,便吭哧吭哧地吃完了锅里所有的食物,然后惬意地躺在了大木床上。
“哎,你这朋友是个什么样的人啊?你怎么从来没给我提过他的这个地方?”
“你跟我私奔么,我肯定要带你不走寻常路。”
“切!看看你们两个,都是怪物!他怎么把这搞的跟世外桃源似的。”
“给你说了你别告诉别人,老莫这个地方大概只有几个人知道,我也才来过两次,前面路上设了好些阴险的小陷阱,上次被弄得灰头土脸,要不我怎么会爬那条羊道。”
“我刚刚还生气你净是搞些怪事。不过我觉得他挺好啊,怎么还弄的你那么惨?”
“你不明白。他纯粹是故意的,可我就能扫了他的兴。哈哈”
“别得意了,我看那条小道也是他故意布下的路。”
老友调整了一下姿势,使劲蹭了蹭这张舒服的床,准备睡个踏实觉。可是好奇心让女友忘记了疲惫,所以戳了戳旁边的胳膊,说:“讲讲呗,晚饭他才回来呢,急啥啊。”
老友不情愿的哼了一声说:“那好吧。”
老友认识老莫很早。那时候老莫固执的要死,只要他认定是对的,就会倔强地走下去。可是他失败了,人们的不信任和谎言,社会的肤浅无趣和繁琐,人性的假装美好和丑恶,让老莫感到心灰意冷,所以花了很大心思找到了个这个地方,每年都会来住上一段时间。
老莫酷爱有三:一位笑颜如阳光般灿烂的女孩,一盆仲夏寒冬于子夜绽放的兰迪,一切世上有趣无价的文字。
老莫是个固执的人,然而固执的人往往在某一方面特别脆弱。这也是他的致命弱点,这个弱点就是他的感情。
那位笑颜如阳光般灿烂的女孩,在花季的时候和老莫相爱,但后来却又移情别恋,就因为老莫太过自信,太过固执。
当老莫明白自己该怎么做的时候,女孩曾经的所为却让老莫始终解不开由于失望带来的阴影。也许是上天惩罚两人,每每相聚,总是不过三日。女孩苦苦追逐老莫的足迹,希望能和老莫再次拥有曾经失去的所有爱恋。老莫却带着他的固执,辗转奔波追求他的事业,默默许愿说如果自己成功了,会去找到那个女孩,娶她为妻。
几经曲折,但二人始终不能拥有一份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爱情。好几年过去了,女孩也累了,老莫的失败却让他的感情变得成熟,至此才明白,自己对女孩的若即若离是个该死的错误。可是一切似乎已经没有了回头路。每每对着话筒,谁也不愿再提起那怕是关于相思的一点一滴。
从此以后,老莫变得更加沉默,常常对着那盆兰迪花发呆。
兰迪花是老莫在一个无名山谷发现的。
为了找寻一个适宜的山谷,老莫时常深入荒山野岭。
那是个夏天,老莫在荒山迷了路,误打误撞就闯入了生长有兰迪花的山谷。当时天色已晚,找到一块还算是平整的地方,支起帐篷,铺好睡袋,就坐在帐篷吃了点东西。吃过之后,在帐篷周围撒上一圈药粉,老莫就钻进了睡袋。
半夜十二点左右,老莫爬出睡袋透气。
此时的山谷氤氲着雾气,声声虫鸣预示着这本就是个寂静无人的山谷。老莫来了兴致,索性坐在帐篷前,静静地感受着大自然的气息。可是不大一会,老莫发现山谷竟然有了变亮的趋势。揉揉眼睛,老莫怀疑自己是在梦游,否则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感觉。可是这么一会的时间,整个山谷愈发亮了起来,虽然比不上漫天星光的亮,但在黑夜之中,除了萤火虫,还有什么东西能有这么让人诧异的光亮?
光源并不难找,围着帐篷转了一圈,老莫就发现这是遍及山谷的野花在绽放,而绽放的花朵此刻正在散发着微微的光芒。老莫恍若进入了一个神话世界,一切的言语没有了,一切的疑惑没有了,只有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这些骄傲的无名之花,绚丽绽放在无名的午夜山谷。
第二天,老莫很容易就找到了这种奇特的野花,并且小心奕奕地把几颗幼苗连根挖起,装在了塑料袋。回去的路上,老莫给这来自不易的花起了名字。
自此以后,老莫就拥有了他的兰迪花,所有见过兰迪花绽放的人,都相信老莫的奇异经历。
说到这里,女孩的脸上有些疑惑,问老友:“这些事他都告诉你了?”
“只是说了一点,其他的都是我在他的随笔里看到的。嘿嘿,别人没看过他的随笔,我可是全看过了,所以我把他说的和写的那么一结合,答案就出来了。我还是聪明吧!”
“聪明反被聪明误。你偷看人家的东西,还得意。”
“我那叫发觉,怎么是偷看呢。再说了,他写的东西我不看,他和他的那些文章也会很寂寞。”
“切!那他写的好看吗?为什么不发表出去呢?”
“我也不知道。以前很多人都说他能写出来好文章,但我觉得他写的一般般。就像少林的入门功夫少林长拳一样,在很多人看来都不堪一击,怎么能比得上人家的六脉神剑啊乾坤大挪移啊什么的。现在大家都看不到老莫写的文章了,就是看到了也只是看到了,好像说不出来什么话评价,但我发现他的文章开始变得有趣了。”
“这又是为什么?难道他学会厉害功夫了?”
“心境不一样了。打个比方,你还是少女的时候,看好片发现里面的人叫声很痛苦,就认为干那事那么难堪,竟然还有人乐此不疲,难道现在还是这么认为吗?”
“没个正经!”
“我没有更好的比喻了,嘿嘿,我只是说心境,没说别的。好了,睡吧,这总比火车座底下舒服几百倍,还不用洗床单被罩,别浪费了啊。”
“……”
老莫坐在后山崖的木桩上,把一捆烟叶揉进纸箱里。
金黄的烟叶散发着烟香,渐渐蔓延开来,让老莫这已经没有嗅觉的人都感觉到了令人神往的味道。看的出来,这是老行家烤出来的上好烟叶,脆而不渣,色泽亮黄,叶子的纹路经脉几乎完好无损。卖给识货的人,绝对有个好价钱。
老莫精耕细作种出来烟叶之后,带两坛子东北纯粮酿制的小烧,送到附近村里的老大爷手里,请为烤制。老大爷将烟叶变黄,定色,干筋,最后用祖传土法将烟叶制成吸之难忘的绝品。如今老友困顿而来,这捆烟叶成品足以让老友富裕一路,大摇大摆地回家了。
收拾好手边的东西,山间已经微微有风。站起来走到崖畔往前望去,远处的羊群正在一片坡上啃草,放羊的老大爷同样站在崖畔,一手握着长铲,一手支着旱烟杆子。看他的架势,如同年老的将军接到边关危急的军报白发出征一般,默默注视着高台下的儿郎军,一股浴血沙场马革裹尸的豪迈悲情油然而生。老莫见到这位放羊老大爷悄然流露出来的气势,顿时就明白了当初读县志时的不解。为什么一个仅有八万人口的弹丸县城,竟然有两万人敢于揭竿起义,英勇抗击强政暴治。此刻,老莫恍然感到自己变成了当年的一介文弱书生,眼见远处的白发老将点兵出征,血液竟也变得滚烫难抑,一切的羁绊变成了乱麻,被自己弃笔从戎而握紧的长刀斩断,从此纵横万里,血染征袍。
天边白云飘来,风变得大了些,很快吹醒了老莫的悠然神思。远处的羊群早已翻过了那道山梁,只有如生命之路般的羊肠小道,还在夕照下蜿蜒跳跃,醒目的发亮。
走下山坡的时候,老莫看见草屋的烟囱正在冒着炊烟,心里恍然有种游子归家的感觉。拍拍脑袋,驱除有些奢侈的欣慰,悄然走回院子。
“呃……”老莫发现灶头的木柴竟然是松枝!
看见老莫手里的纸箱,老友又开始露出他的招牌表情。
“嘿嘿。”
老莫把老友拽到院子,咬牙切齿地问道:“不是有一堆柴草,干嘛要烧这个?”
“我女人说体验一下农妇做饭的感觉,没找到耐烧的好柴,我就把那几根松枝给烧了。你别说,那东西还真耐烧啊。”
“唉,那是我跑到十里外的地方专门弄来的,要做蚊香啊!”老莫无奈地叹气。
“下次我给你带几盒很香的行不?”
“算了,我再跑一趟吧。你买的蚊香不但能毒死蚊子,还能毒死人。我做的可是纯天然的蚊香。”
“好,我支持你。我把新地址留给你,做好了给我寄几盒过来。”
“没问题,我还可以给你加点别的东西。”
“啥?”
“俗称壮阳草,学名还不知道。”老莫黑着脸说道。
“靠!弄吧。”老友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
这个时候,屋子里已经想起了“叮叮当当”的切菜声。
老友和老莫看着夜色下的山峁沟梁,隐隐约约的草树沐浴在晚风里,仿佛又回到了学生时代,黄昏之后蹬双拖鞋站在河边,浪荡地感慨那些青春和爱情和人生的日子。
老友的女友谈吐不俗,也不做作不认生,所以老友和老莫私底下一致认为,这个女人真的很健康,无论是生活还是精神。
这样有趣的夜晚,时间总是过得很快。边胡侃边吃饭,等到老莫看桌上的沙漏时,发现已经过了很久。老莫摆摆手,请老友和姑娘进里屋休息,自己走出门去。
女友问老友:“他干嘛去了?”
“嗯,老莫不太喜欢睡觉,他曾说过,人以后可以睡觉的日子太长了,何必在清醒的时候就那么贪睡。”
“以后怎么有那么多时间睡觉啊?”
“你还是不懂意思,老莫认为人死了就可以永远的睡过去了,要多长有多长,你懂了吧?”
“切!你本来就是活在理想里,我看他比你还理想。”
“你说对了,要不你怎么会死心塌地的从了俺。嘿嘿。”
“不跟你说了,睡觉了。”
“嘿嘿。”
月色如水。
站在崖畔上迎风而立,老莫似乎进入了一种极其微妙的境地。
半生浮沉,四方奔波,最终带着失望而归于凡俗。但心里在乎的那些人那些事,只有在这远离人烟的地方可以毫无顾忌地去想,去写,甚至可以短暂逃避繁琐无趣的种种不安。曹雪芹说顽石遍历繁华,后又回到生地,悟性达至灵境。然终是石头顽物,识得凡人心事之奇幻无方,于自己又有几番真知真解?每个人的内心,总有万千思绪,有的令人窃喜,有的令人唏嘘。不能忘记的过去,是否大醉了就能忘掉一二?
老莫翻出埋在崖边老柳树下的一坛小烧,靠在了树干上,一大口一大口地喝了起来。这时候,老莫想起万里飞雪,一辆马车自北而来,滚动的车轮辗碎了地上的冰雪,却辗不碎天地间的寂寞。李寻欢摸出酒瓶,也是那么一大口一大口地喝光了一瓶酒,似乎要喝光那段实在太长太寂寞的旅途。最终,李寻欢还是把雕好的人像埋在了雪地深深的坑里,把自己的生命意义也埋葬了进去。
远山鸡啼,东方已然有些微白,黑暗从云间开始退去,黎明到了。只见老莫提着一个硕大的用大麦的长杆编成的鸟笼子,挂在了兰迪花旁边的木架上。轻轻一拨,鸟笼缓缓转动,被金黄的笼子切割成一条条带子的晨光,也跟着缓缓地转动。老莫满意地走到院子里,倒挂在了自制的木杠上,不一会就被憋的满脸通红。
老友和他女友睡眼朦胧地走出里屋,就看见了还在晨风和阳光里缓缓转动的金黄鸟笼。女友看着老友走到跟前轻轻拨动笼子,光影在老友身上不断闪动,突然有些恍惚,感觉被带进了奇妙的世界里,那里的光陆怪离让人深陷其中,无法自拔,更无法说出自己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
无论发生什么事还是不发生什么事,时间都会无声无息地默默前行。中午,老莫站在院子外,看着老友和女友收拾东西。走出门,老友挥挥手,意思是不要送了。
老莫看着老友一手牵着女友的手,一手提着纸箱子走下坡去,心里充满了成就感。
这是多么正常的分别:没有什么惊天动地,也没有什么曲折坎坷,生活本就是平常普通的生活,那有世人趋之若鹜的刺激和精彩?
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了很久。
某天中午,老莫仔细地收拾好简单的行李。临走时,把床底下的两块木板拿出来,分别挂在草棚的门上和山前的树上。
如果你误打误撞到了此处,会看见山前路边的一棵树上挂着个小木板,上面有八个毛笔写成的游龙惊凤的行书:“若要借宿,由此上山。”如果你走到草屋前,会看见门上也挂着个小木板,上面有八个毛笔写成的仙风道骨的楷书:“山后有泉,物归原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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