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契诃夫学习贴着人物写——《带小狗的女人》第一节细读

跟契诃夫学习贴着人物写——《带小狗的女人》第一节细读

故事发生在雅尔塔，那是一个著名的疗养城市。男主人公古罗夫出场时给人的印象是穷极无聊、性情浮浪，显然是情场老手。他注意到新来此地的“带小狗的女人”。一个单身女人带着一只小狗，这对他已是一种信号：这是一个孤单的、情感空虚的女人。古罗夫很快就产生了要跟她搞一场风流韵事的冲动。

“后来他在本城的公园里，在街心小花园里遇见她，一天遇见好几次。”有一天傍晚，他在花园吃饭时，终于有机会跟这个女人搭上了话。

契诃夫把古罗夫的行为写得很隐晦。仔细阅读，你会发现，作者在一开头就讲，古罗夫“对这个地方已经熟悉，也开始对新人发生兴趣了”，后面又通过古罗夫内心言语揭示到：“人们纯粹出于一种她不会不懂的秘密目的跟踪她，注意她，跟她讲话。”可以想见，所谓的“一天遇见好多次”，以及那次貌似偶然的花园相遇，极可能是古罗夫有意为之。

重点是契诃夫的手法。他是紧贴人物的自我意识来写的。即便古罗夫有意地跟踪、观察这个女人，有意地制造偶遇与这个女人搭讪，在他的自我意识中也会呈现为中性的“看见”、“遇见”、偶然相逢。没有那个浮浪之人会真的把自己感受为登徒浪子，因为“自爱”是人的第一本能。“爱情”能否改变古罗夫的这种“自爱”，使他变成一个真正的“爱者”，这是后边的故事要讲的。在开始的这个阶段，古罗夫毫无疑问是要为自己的行为作辩护的。

在两人相遇之前，作者对古罗夫其人作为介绍，重点介绍了他已经结婚，但是他不喜欢他的妻子，认为她“智力有限，胸襟狭隘，缺少风雅，他怕她，不喜欢待在家里。他早已开始背着她跟别的女人私通，而且不止一次了”，他在人前把女人称作“卑贱的人种”，但是又离不开女人，虽然偷情总会给他带来很多的麻烦，但是只要有机会，他还是忍不住要去做。

这段介绍并不是完全“客观的”，也就是说，作者并没有从全知全能的角度呈现古罗夫的人品，相反，这段介绍中始终贯穿着古罗夫的自我意识，我们似乎能够听到他“自我辩护”的声音：是的，我喜欢跟别的女人搞风流韵事，那是因为，我的婚姻不幸福，我的妻子她虚伪、乏味、可怕，而且我离不开女人，总有“一种什么力量”把我推向她们。作者自始至终没有讲到古罗夫的这位妻子，我们在这里听到的，只是古罗夫的“一面之辞”（同样的，必须认识，安娜的那位“仆人”丈夫也应该看作是安娜和古罗夫眼中的形象），包括他把自己的情欲看作是一种不可掌控的“力量”，实际上也是自我辩护。

当安娜在离他不远的桌子旁坐下时，古罗夫的机会来了，他“不由地想起那些风流艳遇和登山旅行的传闻，于是，来一次快当而短促的结合，跟一个身世不明、连姓名都不知道的女人干一回风流韵事这样的诱人想法就突然控制了他。”我们再次看到了古罗夫的“自我意识”，他把自己的行为联系于人群，并把自己的行为理解为是在干一桩“风流韵事”。

古罗夫对安娜做的第一个动作是问她能够给那只小狗一根骨头吃，安娜答应了。肯定地点了一下头。这个细节既平常，又具有极大的暗示性，其中不乏色情意味。安娜，这个带小狗的女人，在古罗夫这样的登徒浪子眼中，就是一只可以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小狗，只要给点关怀就足以俘获它。

古罗夫与安娜饭后的谈话是用叙述者的语言概括地讲出来的，讲得很简省。叙述者对人物声音的整理痕迹是很明显的，首先是两人谈话的总体风格，“说说笑笑”“自由而满足”；其次是谈话的两个话题，一个话题是关于眼前的风景，海水、月光、一切都是美的；另一个话题是他们的个人信息[这些信息中是否都得到情节验证了呢？如果古罗夫的目的只是搞一场风流韵事，他会不会提供虚假信息呢？]。安娜在谈到丈夫的工作单位时，居然“无论如何也说不清楚，连她自己也觉得好笑”。安娜的不幸婚姻是真实的吗？我们不知道。

第一节以古罗夫回到旅馆的睡前反思为结束。安娜给他的印象是很纯洁，像个女学生（他想到自己的女儿）一样，那样子“有点可怜”。这一点特别有趣。在小说结束的时候，古罗夫的小女儿又一次出现，与这个细节形成呼应。古罗夫很轻易地就实现了自己的计划，这反倒让他有些不安——“她那样儿有点可怜”，这很真实，这是这个人物善良本性的很微弱的闪现。

总之，整个故事开头所写的重点是古罗夫这个人物的日常状态，他的行动，和他对自己行动的认识。在一开篇的这个阶段，古罗夫就是一个堕落的庸人，他所做的是一件自私而不光彩的事情，而且，他从内心深处根本不打算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他把自己的行动的动机归咎于为外部环境（不幸的婚姻、乏味的妻子、在雅尔塔大家都在这么做等等）和不可掌控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