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事微澜||父亲的坚持

作者: 一言莫辩 | 来源:发表于2020-04-01 20:49 被阅读0次

    丁酉年过完春节,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清癯的让人不敢直视,素来周全得体的他只能任人摆布、袒露一切,这是他一直以来最为纠结、最不愿意看到的,但内心的坚持终究敌不过岁月的无情,扛不过疾病的销蚀,不得不接受被人服侍、没有一点隐私的现实。

    记忆中的父亲一直在外工作,只有节假日才会回家,经常会带些好吃的东西,平时也就是些糖果什么的,过年时常有配给的咸货什么的,关键不是吃,而是拿着五颜六色的糖纸四处显摆,指着檐下悬挂的咸猪头嘚瑟。

    父亲是家族里读书最多的,其实也就是初中学历,但在那时的七里八乡也算是个文化人,当时一届学生中只有三人过江参加考试,虽然未能录取,也算是其中的翘楚,后来一直做着体面的工作,吃着国家的公粮。

    在乡里乡亲眼里,父亲是做大事的人,每次回家,一定会来很多人,不是说事,就是求助,好像没有什么事他不能解决的,如今日子宽裕了,一帮亲戚邻居仍然感念父亲当时的帮助,哪怕是几元钱的学费,顺水的一个人情,都如数家珍。

    但在母亲那里都是埋怨,因为钱从来没进过家门,父亲那时的工资才20多元,架不起人多求助的多,父亲又是个场面上的人,即使是份子钱,父亲必定会多给点,母亲则认为乡下有乡下的规矩,不能比几个哥哥都高,作为老小更不能抢了风头,伤了兄弟的和气,但父亲照例我行我素,两人不知争吵过多少回。

    父亲不仅笔头子好,写得一手好字,一手好文章,而且无论待什么人都客客气气,做什么事都服服帖帖,工作上、生活里很值得信赖,很受人尊敬。印象中,只要是别人家的事,父亲都十分上心,家里的人好像就没有得到什么特别的关照,要是当初毕业时照顾一下,估计现在也能实现人生的小目标了。

    父亲那一代人出生在解放前,年轻时都在外漂泊,不惑之年才赶上改革开放干事业的黄金期,大伙儿都很拼命,想挽回失去的青春,让子女少奋斗几年,基本上都是消耗自己的身体,吃自己的老本,等到老了退休了,才有时间关注健康,很多时候为时已晚,周遭的一些同事和长辈都是在要享福的时候离开了我们,直让人唏嘘不已,感叹世道的不公。

    帕金森症是渐进性的疑难杂症,世界上尚无有效的治疗手段,父亲最早的症状是左手不自觉地抖动,这在退休前就十分明显了,向来用惯了左手的他开始用右手待人接物,而将左手放在口袋里,或者人为使劲控制抖动,不是熟悉的人一般不会留意,因而丝毫没有影响正常的工作,而且还在退休后留用了好几年。

    真正退下了,生活的圈子也就变小了,因为疾病的关系,朋友圈里尽是些帕金森的病友,大家都盯着身上的病灶和不同渠道传来的偏方良药,还有就是某某人离开的消息,这让原本坦然的父亲开始紧张起来,只要一听说某某吃了某药有效,其他人都会犹豫一下,父亲就会按图索骥先找来试试。

    父亲也清楚帕症的治疗是世界性难题,几贴土方子哪能治好,可人总有个过程,最后吃了住进了医院,医生说的很明白,所谓的疗效要么是心理作用,要么是掺和了大剂量的西药,时间长了一定会出现副作用,住院一个月让父亲消停了下来,但很快又掉进了保健品的坑里。

    如今经济条件改善了,老人们为了健康也舍得花钱了,于是不少人打起了老年人的主意,免费量个血压,送点小礼品,搞个一日游,上门唠唠嗑,尽可能与老人们套近乎,最终的目的都是推销各种各样的保健用品。父亲虽然是见过世面的人,但也经不起一而再、再而三的忽悠,时不时拿些回来,倒是母亲精明,时常盯着父亲的一举一动,每次回去都要向我告状。

    其实,父亲不是个糊涂人,往往一买回来就会很快想明白,真正吃到肚里的很少,大部分都是扔了,主要是大伙儿一起去的,不好意思不买,他不知道起头买的几个人是托。记得有一次金额有点大,父亲便打电话向我求助,到了他们的老年活动中心,拿到了一大盒据说是一个疗程的保健品。原来父亲怕母亲啰嗦,买的保健品都寄放在了活动中心,每次拿回家一两瓶,免得引起母亲的注意。

    怕父亲拉不下面子,我一个人拿了原封未动的保健品七拐八弯来到一个出租屋内,大概这里的人见惯了我这样的架势,很快退还了全款,让我想的不少应对方案都没了用处,父亲因此也吸取了不小的教训,每次被忽悠都会尽可能买少些应付一下,既顾全了别人的面子,又免得自己肉疼,权当花钱消灾了。

    父亲一定搜集了很多资料,对病情的预期了如指掌,用药也不按照医生的剂量,而是尽可能地控制,并且每天都会记录各种体表的反应,有什么状况都是自己担着,不让母亲透露风声,其实母亲都一五一十告诉了我,可当着他的面只当不知道,还向他请教治疗的心得,并时常拿我奶奶的例子宽慰他,用母亲的话说,她嫁给父亲时我奶奶手就抖的厉害,没吃药也不是好好地活到了九十多岁老熟的。

    虽然帕症患者存活时间没有定论,但生活质量会大打折扣,象父亲这样二十多年了还能生活自理的并不多见,当一些病友离他而去的时候,多多少少让他有各种各样的预感,但他从来没有说起过,一如往昔独自一个人蹒跚着腿就医拿药,虽然经常让母亲担心和埋怨,但他十分享受不麻烦他人哪怕是子女的状态,独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这样的坚持在年前戛然而止,那天早上起来,父亲的身体突然佝偻起来,两条腿迈不开了步子,没人扶着就会摔倒,原先双手的抖动和口水的滴滴答答症状都消失了,精神也开始糊涂起来,时不时地胡言乱语,经常白天黑夜颠倒,住了一个多星期医院,因为没有特效药可用,医生建议回家用药,好在只是生活不能自理。

    和阿尔茨海默症一样,父亲几乎认不清家人了,但对很少见面的朋友亲戚和久未谋面的乡里乡亲,倒是记得清清楚楚,还能含含糊糊叫得出名字。记得有一次父亲带队时的几位知青来看他,母亲特意帮他穿得周正一些,知青们一进屋,父亲竟然一个个叫出了他们的名字,打听他们的工作情况,临告别的时候,还挣扎着站起身送到门口。事后,大家啧啧称奇,其实是父亲的一贯使然。

    生命是如此的脆弱,又是如此的坚强,父亲已然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但潜意识里依然有种信念维系着他所有的忍耐,有段时间曾经拒绝吃药、拒绝吞咽,想来他的内心一定不希望过着那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失去体面的生活。但他一定能感受到家人的眷眷之心,能做的就是不断控制自己,少喝水,少吃东西,怕大小便麻烦家人和保姆,神志清醒的时候会露出歉意的微笑,对自己带来的麻烦不好意思,即使磕了疼了也从来没有哼过一声。每次看他精神好些,就告诉他现在就是老小孩,多吃多喝才能重新站起来,并嘱咐保姆餐间经常喂点酸奶、果汁之类,父亲的戒备心开始有所缓解,渐渐接受了不断出现的糗事。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大概能体会父亲的痛苦、挣扎和无助,但除了无奈、煎熬和心痛外,能做的只有以我们的方式让父亲体面的活着,父亲在,家就在,我们永远是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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