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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诗与做官有什么关系?
韩愈《荆潭酬唱诗序》中说:
夫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声要妙;欢愉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也。是故文章之作,恒发于羁旅草野;至若王公贵人,气满志得,非性能好之,则不暇以为。
文学史上,不得志的诗人似乎比得志的诗人更能挥洒笔墨大展身手。政治上的能人贤士在文学上的建树又往往被人忽视。但偏有这么一个人,他生活在宋代政局最为稳定,经济发达、文化繁荣的时期;他政治生涯通达,虽屡有贬谪,但一直深受器重,两次丁忧都被提前召回,最后官拜宰相;他大力扶持应天府书院,提携了范仲淹、欧阳修、王安石等一大批人才——这样一个人一生还写了万余首词,被欧阳修誉为“以文章为天下所宗”。这个人就是晏殊。
读晏殊的词,可以发现其中“志道”的缺席,这也是他历来被诟病之处。但换一个思路,典雅清丽又未尝不是他心灵状态的投射。晏殊一生都在党派争斗中独行,经三次贬谪——这是宦海浮沉多;二十岁至三十岁间先后丧弟、丧父、丧母、丧妻——这是人事变迁。政治上往往跋前疐后,文学上感叹人生苦短,他是把知足与明哲作为了人生信条,这从他的家书与后人的评述中也足以看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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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兰花
池塘水绿风微暖,记得玉真初见面。重头歌韵响琤琮,入破舞腰红乱旋。
玉钩阑下香阶畔,醉后不知斜日晚。当时共我赏花人,点检如今无一半。
这阕《木兰花》伤叹时光流逝,旧人零落。当年庭馆池苑、美人玉面、歌韵琤琮、舞腰乱旋,如今大都零落支离。清代学者张宗橚的《词林纪事》中说:“东坡诗:‘樽前点检几人非’,与此词结句同意。往事关心,人生如梦,每读一遍,不禁惘然。”
令我感兴趣的是,点检赏花人的时间与状态是“醉后斜日晚”。晏殊另有几首词也写到这种酒醒日暮时分的情境,但都笔墨疏淡,并未如这一首直叹人事,却反而更添一份难以言明的委婉蕴藉。如:
踏莎行
小径红稀,芳郊绿遍,高台树色阴阴见。春风不解禁杨花,蒙蒙乱扑行人面。
翠叶藏莺,朱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
晏殊这类自嗟光阴过客的词作,常常先写欢愉乐景。已是暮春,花稀树茂,杨花扑面,满是生趣。然而,在这嘉树繁阴、永昼闲静的时节,作者为何做了一场“愁梦”?我们不得而知。曹丕在《与吴质书》中写到:“每至觞酌流行,丝竹并奏,酒酣耳热,仰而赋诗,当此之时,忽然不自知乐也”;又在《善哉行》中说“高山有崖,林木有枝。忧来无方,人莫之知。”世间常有一种繁华鼎盛间的荒凉,纵情欢愉时的悲伤。这种有时被称作“闲愁”的情绪遍布古典抒情文学。而晏殊的闲愁没有贺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的磅礴凄然,也不及辛弃疾“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的深沉。他的闲愁只不过夕阳透过珠帘玉阑的一抹斜光,在他清平富贵的生活里投下一缕捉摸不定又转瞬即逝的阴影。
《死亡诗社》里说,之所以要“Seize the day”,是因为“Life is short”。那么及时行乐与朝乾夕惕不过从生命意识中长出的并蒂之花,壮志未酬的愁苦与富贵清闲的惘然其实是殊途同归——一个从正面求索生命的价值,一个从背面返照生命的存在。漫漫远途的筚路蓝缕与登临四望的寂寥荒凉,一实一虚,一阳一阴,合起来组成了中国文人对人生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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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平乐
金风细细。叶叶梧桐坠。绿酒初尝人易醉。一枕小窗浓睡。
紫薇朱槿花残。斜阳却照阑干。双燕欲归时节,银屏昨夜微寒。
古诗词常有情在言外,韵味悠长比直抒胸臆更富魅力。这首《清平乐》集华贵与清雅于一身,笔触细腻,色调明丽,呈现出圆融平静、安雅舒徐的气度。晏殊细腻敏锐地抓住了秋色中的一丝萧瑟,却深知这份闲愁不值得大书特书,于是只将其郁藏在平淡闲适的氛围中,待人从容地咀嚼。辛弃疾的“却道天凉好个秋”还借秋爽长吁一句,欲消胸中块垒;晏殊却轻轻一点,只是不经意的一句“微寒”,便继以静默覃思。
是否正这日暮酒醒带来的时空错位感,让他仿佛置身黄粱南柯,进而生出修短随化盈虚如彼的感慨来?而千年前的一个人,是否也是在日暮时分醒来,回想尚未散去的蝴蝶之梦,感到人生虚幻?
劝君看取利名场。今古梦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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