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末四大家中,蒋捷算是名字最为大家熟知的一位。就算不知其名,大约也能吟诵他“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之名句。但与其他几位相比,他的词作也在历代评价中最富争议、抑扬纷纭。褒赞者称他的作品是“长短句之长城”,贬斥者则批评他“不可谓正轨”。
如果先把这些评论放在一边,将《竹山词》中的作品多读几首,大约第一反应会是震惊于其词风之多变。如下面这两首:
昭君怨·担子挑春虽小
担子挑春虽小。白白红红都好。卖过巷东家。巷西家。帘外一声声叫。帘里鸦鬟入报。问道买梅花。买梅花。
高阳台·霞铄帘珠
霞铄帘珠,云蒸篆玉,环楼婉婉飞铃。天上王郎,飙轮此地曾停。秋香不断台隍远,溢万丛、锦艳鲜明。事成尘,鸾凤箫中,空度歌声。
臞翁一点清寒髓,惯餐英菊屿,饮露兰汀。透屋高红,新营小样花城。霜浓月淡三更梦,梦曼仙、来倚吟屏。共襟期,不是琼姬,不是芳卿。
前者平易浅近之处近乎粗鄙,后者辞藻密丽之句炫人眼目,不似一人所作。如上二者,还有《蝶恋花》中“我爱荷花花最软”,《念奴娇》中的“翠簨翔龙,金枞跃凤,不是蕤宾铁”等等。由此,诟病其“词旨鄙俚”和“失于雕凿”者皆可言之凿凿了。
【宋】夏圭 · 临流抚琴图一、洗练缜密,语多创获
好在这样的作品毕竟是少数,在其极“质”与极“文”之间,仍有许多佳作。抛开为人们熟知的《一剪梅·舟过吴江》(“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梅花引·荆溪阻雪》(“白鸥问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和《虞美人·听雨》(“少年听雨歌楼上”),《竹山词》中的第一首《贺新郎·秋晓》亦是极具代表性的作品:
渺渺啼鸦了。亘鱼天,寒生峭屿,五湖秋晓。竹几一灯人做梦,嘶马谁行古道。起搔首、窥星多少。月有微黄篱无影,挂牵牛数朵青花小。秋太淡,添红枣。
愁痕倚赖西风扫。被西风、翻催鬓鬒,与秋俱老。旧院隔霜帘不卷,金粉屏边醉倒。计无此、中年怀抱。万里江南吹箫恨,恨参差白雁横天杪。烟未敛,楚山杳。
该词不知创作年代,但据词中“中年怀抱”可知,系宋亡后所作。
邈远的几声鸦啼揭开词的序幕,天空正泛着鱼肚白,寒气从陡峭的湖中岛屿弥漫侵袭而来,正是太湖秋日的清晨。一开头,作者便用声、色、触,营造了清冷空寂的氛围。晨起惺忪,昨夜凭几入梦,茫茫古道上嘶马行人的残梦还萦绕心头。前人史达祖有《临江仙》云:“旧游帘幕记扬州。一灯人著梦,双燕月当楼。”作者是否也是在梦中踏上了故国归途?可是此时国破家亡,徒生凄凉。只好起身来,扒梳头发,看看天空寥落的残星。淡淡的月儿挂在天空,熹微的晨光尚不能照出篱笆的影子,而竹篱上攀挂的牵牛藤开出几朵小小青花。这秋光太过萧疏暗淡了,唯有枣树上的红果为它增添几分暖色。微黄晓月和无影篱笆的淡景中,点染几点青色的牵牛花与鲜红的枣果,好一幅轻灵淡雅的野村秋色图。
然而,这秋色秋光并不能消胸中块垒、解愁肠百转。本来期望秋风能吹扫愁绪,谁知,西风却吹乱残发,徒增霜鬓。一句“与秋俱老”满是失落的酸楚与自嘲的苦笑。此时,作者又想起当年的旧院绣帘、金粉画屏。这里刚好可以与《虞美人·听雨》两相呼应:当年歌楼上缓歌曼舞、旖旎风流,哪里会知道壮年客舟中的断雁悲声;当年膏粱锦绣、酣饮沉醉,也自然不会有如今无奈伤逝的中年怀抱。昔日伍子胥逃亡至吴,“鼓腹吹篪,乞食于吴市”,没想到自己也落到这般境地。看天空横过的南归白雁,它们尚有归处,自己又怎能重归故国呢?只能遥望着烟霭弥漫,楚山杳渺,空自伤怀。
这首词如顾盼间信手拈来。全篇将漂泊离散、繁华衰歇的“愁”与“恨”藏于轻巧空灵的景物描写中,将亡国之痛与故国之思写得含蓄幽微。最后以景结情,烟水浩渺间此恨悠悠。
《四库全书总目》说蒋捷“炼字精深,调音谐畅”。“炼字“实不见多么精深,而宋末词人多学周邦彦和姜夔,通晓音律似是共性。单从这首《贺新郎·秋晓》来看,清代文学家刘熙载对他的评价”洗练缜密,语多创获“反而更贴切:疏淡萧散,既不像张炎般回环层叠,也不像王沂孙般艰深晦涩;而”添红枣“、”与秋俱老“也算是新奇别致。
【宋】佚名 · 霜篠寒雏图二、趣与情
除洗练外,趣味是蒋捷词作的另一个突出特点。
这些“有趣”的词作也分两种,一种是形式上的有趣,比如我们熟悉的《一剪梅·舟过吴江》。虽然最著名的句子是末尾的“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但实际上从句式看整首作品是由四个“XXXXXXX,XAXX,XAXX”的句式迭代而成;从句义上看,由前一个七字句作为引子,将注意力与重心转移至后两个并举的四字句。七字句的缓与四字句的促交替出现,这样的结构为《一剪梅》这一词牌的格律,带来了更为严密规整的音韵效果。如若进一步考量四组四字句,我们会发现“XAXX”结构中的"A‘’位始终是音节与意义上的“弱拍”。这种形式在宋代的《一剪梅》作品中不算少见,但也非必然要求。比如另一首著名的《一剪梅》中“轻解罗裳,独上兰舟”“雁字回时,月满西楼”皆非此类。
另外一种有趣的形式,是被部分评论家视为“故作狡狯”的“俳体”,如:
声声慢·秋声
黄花深巷,红叶低窗,凄凉一片秋声。豆雨声来,中间夹带风声。疏疏二十五点,丽谯门、不锁更声。故人远,问谁摇玉佩,檐底铃声。
彩角声吹月堕,渐连营马动,四起笳声。闪烁邻灯,灯前尚有砧声。知他诉愁到晓,碎哝哝、多少蛩声。诉未了,把一半、分与雁声。
这首词写秋天的诸般声音,以声叙情,只用“声”字为韵,又比如《水龙吟·效稼轩体招落梅之魂》只用“些”字为韵。冯煦认为这是“好用俳体为病”。但不可否认,这种“俳体”带来了音韵上的重叠美感,以及气韵的流畅。再者《水龙吟·效稼轩体招落梅之魂》是楚辞《招魂》形式的作品,又是“效稼轩体”,足见不过游戏之作。
如果说上述形式上的“趣味”还有可能是时兴风气或前贤影响,那么内容上的趣味则更能体现蒋捷的个人特质。如前文列举的《昭君怨·担子挑春虽小》、《贺新郎·秋晓》中的“秋太淡,添红枣”,平直中颇有些乡俚野趣。学者们论及他学辛弃疾,多称颂其慷慨悲壮。笔者觉得,这一类俚趣未尝不似稼轩“七八颗星天外”、“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的情致。
另外一些内容上的趣味则显现出一种“会心”的敏锐触感。比如这首《贺新郎·兵后寓吴》:
深阁帘垂绣。记家人、软语灯边,笑涡红透。万叠城头哀怨角,吹落霜花满袖。影厮伴、东奔西走。望断乡关知何处,羡寒鸦、到着黄昏后。一点点,归杨柳。
相看只有山如旧。叹浮云、本是无心,也成苍狗。明日枯荷包冷饭,又过前头小阜。趁未发、且尝村酒。醉探枵囊毛锥在,问邻翁、要写《牛经》否。翁不应,但摇手。
这首词写于临安陷落之后,作者流落吴门一带时。起手先写往日幸福温馨的家庭生活。“万叠城头”笔锋一转,“霜花”点出季节。这时作者形只影单地奔逃,只影为伴。“羡寒鸦”与“恨白雁”有异曲同工之妙,寒鸦雁阵都是啼鸣悲切之物,作者却羡妒它们尚有归处,更显出人不如鸦、人不如雁的凄凉。下阕写物是人非,山峦依旧但世事已改。自己为了衣食奔波,从“明日”“又过”可见这样的生活已久。然而,作者并不沉溺于苦困,而是有些放达地“趁未发”还要尝尝村酒。醉后摸摸空空的口袋,所幸毛笔还在。于是问问附近的老翁,需要抄写《牛经》吗?可这乱世中朝不保夕、农事凋敝,谁还有心思了解关于牛的知识呢?老翁不说话,只摇摇手。词末令人想会心一笑却又心酸不已。作者在形影相吊的奔波劳碌中,还能苦中作乐,幽默自嘲,其中的世间滋味颇值得玩味。也许正是这种趣味以及他发现趣味的慧眼,使其作品与其他宋末词人作品分享亡国伤痛惨淡底色的同时,还多出几分五味杂陈的况味。大基调中的款曲细节增加了蒋捷词作的感情层次,也反映了他思想上的复杂程度。他在《沁园春·为老人书南堂壁》写道:
老子平生,辛勤几年,始有此庐。也学那陶潜,篱栽些菊;依他杜甫,园种些蔬。除了雕梁,肯容紫燕,谁管门前长者车。怪近日,把一庭明月,却借伊渠。
鬓边白雪纷如,又何苦、招宾纳宾欤?但夏榻宵眠,面风攲枕;冬檐昼短,背日观书。若有人寻,只教僮道,这屋主人今自居。休羡彼,有摇金宝辔,织翠华裾。
山河之恸、故国之思引发的隐逸情结是同时代文人的共性,但与他人的失落退避不同,他的隐逸多了几分疏狂狷介与颜回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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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捷的名气大,生平家世记载却不甚详尽,我们只能从其词作、各类地方志以及家乘中搜寻一点蛛丝马迹,拼凑起他起伏的人生。更令大家疑惑的是,他与同为南宋遗民的宋末四大家中另外三位毫无唱和交游。(有学者据此称颂他高洁坚贞,未免有失穿凿)这种理所当然的交游预设其实是浪漫主义的文学臆想。交游唱和无外乎社交活动,词人的亲疏远近与其志向、趣味、家乡乃至一些不便宣诸言语的原因都有关系。(例如,王维与李白同为盛唐巨擘,也都与孟浩然交好,却从无唱和。有野史称,实因玉真公主举荐了王维而忽略了李白)再者,张炎、周密和王沂孙三人的交游也疏密有别,在宋末元初遗民词人群体中,张炎与周密属杭州亚群体,王沂孙属绍兴亚群体。
如果真要深究原因,笔者推测大概有二。
一是家乡或寓居之处不同。张炎生在杭州。周密不是杭州生人,但宋亡前与张炎的父亲张枢既有唱和,可见与张炎早已熟识;入元后又住在杭州。而与王沂孙交游较密切的王易简、陈恕可等人,大都是绍兴一带的人。而蒋捷是江苏宜兴人,宋亡后又流浪寓居宜兴、常州、苏州一带,古人不比现代有迅捷的通讯工具,蒋捷在地理上与前三者存在的隔阂完全有可能造成交游的不可实现。
二是志趣不同。除写词外,张炎还著有《词源》,是一本词学论著;周密著有记录宋时杭州风物的《武林旧事》和记录朝廷大事的《齐东野语》。而蒋捷除了一卷《竹山词》还著有的是《小学详断》。《宋元学案补遗》中将这本书列为“朱学之余”,说它“发明旨趣尤多”,可见大约是一本阐释朱熹理学的著作。如果以古人“立言”的观点来看,蒋捷自然是立言于儒学了。或许这一点是更重要的原因。《竹山词》卷首说他出生于“义兴巨族”,是南宋绍兴年间曾任户部侍郎、敷文阁待制、知扬州、临安府的著名书家蒋璨之后。而他又是宋末四大家中唯一一个有功名在身的。可见,这个“巨族”应该是个有忠义之风和家学传承的诗书世家。这也可以在《蒋氏家乘》中得到印证:“平生著述,一以义理为主。时游戏作小词,亦清丽胜人。而《小学详断》,发明尤多。”足见蒋氏的严谨家风。如果是这样,那么宋亡后于竹山、武进一带为塾师之举,除了是谋生手段,想必也隐含了他的胸襟与气魄。在不事二主,报国无望的大环境下,他未尝没有“为往圣继绝学”之心。
此时再反观他的交游与词作,我们大约能够更清晰深入地理解他了。词作博采众长,令历代评论家议论纷纭,在他眼中也许不过小道,唯聊以自娱耳。而在他看似孤寂的身影背后,是一颗坚定沉静的心。这也许就是他不与交游,疏狂守节的由来。
最后,就以他的一首《沁园春》结束这篇文章吧:
沁园春次强云卿韵
结算平生,风流债负,请一笔勾。盖攻性之兵,花围锦阵;毒身之鸩,笑齿歌喉。岂识吾儒,道中乐地,绝胜珠帘十里楼。迷因底,叹晴干不去,待雨淋头。
休休著甚来由?硬铁汉、从来气食牛。但只有千篇,好诗好曲;都无半点,闲闷闲愁。自古娇波,溺人多矣,试问还能溺我否?看牵丝傀儡,谁弄谁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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