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山水田园诗王孟韦柳四家,燕瘦环肥、各有千秋。艺术成就上虽不分轩轾,理解难度却有不同。孟浩然一生困顿,虽然李白都敬慕他“高山安可仰”,但终生未仕始终令他遗憾,故而诗中时不时会流露出失落寂寥。韦应物早年曾作玄宗近侍,飞扬跋扈、横行里中;安史之乱后才回过头好好读书。经历了人事变迁,他的山水诗再高远超逸,也有种怜惜感叹与慰藉温暖在里面。柳宗元自“永贞革新”失败后便一蹶不振,孤苦伶仃又无法得到内心解脱,游山玩水不过是暂时排解一下压抑痛苦。元好问评柳宗元时说:“谢客风容映古今,发源谁似柳州深。朱弦一拂遗音在,却是当年寂寞心。”他觉得柳宗元与谢灵运十分类似,原因就在于“风容”背后都是一颗“寂寞心”——谢灵运也是政治失落,因此把诗写得十分复杂艰深,以至于刘勰嫌弃他“钻貌草木之中”。而王维呢?说他“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说他诗中有禅意,故称“诗佛”——这些赞誉既清晰又模糊,既准确又空洞。
公元744年前后,王维得宋之问蓝田辋川别墅并开始经营。接下来的十余年是王维起伏人生中最为平静的时光。在此之前,他年少得志却因小事被贬,辗转多年;在此之后,他服药自戕仍不免被裹挟威逼就任伪署。而此时,当年的意气轻狂已经褪去,安史之乱则尚未到来。官场上虽然也不太平,但王维历任左补阙、侍御史、库部员外郎、库部郎中,公元750年丁母忧,服阕后又任吏部郎中,也可谓是一帆风顺。这期间他公余闲暇或休沐之时常居于辋川,徜徉山水,过着半官半隐的生活。
赵孟頫《摹王维辋川诸胜图》局部这大约是儒皮道骨的中国文人最向往的生活了:消融了仕与隐的对立,物质的丰足与精神的独立携手兼得,“富贵山林”的理想境界是金阙丹墀与桃源仙境的结合体。人间难得“清贵”二字,“清”难得,“贵”难得,“贵”中仍能得“清”最是难得。王维在这“清贵”的十年间,创作了许多美好的山水诗作。这些不着烟火气的作品成就了他的禅佛美誉,诗画令名。
《<辋川集>的经典化与辋川模式的建立》一文中这样形容王维的诗作:“王维的诗歌在写山林隐逸时,于淡泊闲旷中透出一种朗秀高华的气象,毫无寒俭疏野之态;写台阁荣遇时则于典丽宏阔中不失清新优雅之情致,而无夸饰肤廓之弊。”若只着眼于前文所述“清贵”,难免觉得王维的“朗秀高华”与“清新优雅”不过是富贵闲人的自在悠游。清贵诚然是王维创作的客观条件。但仕隐圆融仍是儒家“兼济”“独善”思想的继承,不足以促成“诗佛”之名。王维的淡泊高逸、萧散闲雅脱开了进退出入的执着,不沾庙堂之志与江湖之意,甚至没有个人的悲喜,还山水以青翠苍碧的本色。
文征明《辋川别业图》局部《辋川集》中,王维与好友裴迪反复书写着这种无人的风景。《木兰柴》里的秋山馀照、彩翠夕岚,《宫槐陌》上的幽阴绿苔、山雨落叶,《北垞》畔的杂树朱阑、明灭南川,都空寂沉静,仿佛凝固在光阴中。这些分明都是作者眼中之景,又怎么能说“无人”呢?
以《辛夷坞》为例。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七言绝句重在声势,五言绝句重在意趣。山中的辛夷花状若莲花,在无人欣赏的涧旁开放又零落。一句“纷纷开且落”,描摹落红翩冉的情态之外,似乎还有一种似遗憾又非遗憾的感触。然而辛夷花径自开落只是遵循着生命流转的脚步,开放不是为了装点谁的风景,零落也不是为了动摇谁的心旌,作者只不过是偶然相遇的过客。生命是独立的,这种空寂之感是对生命本质的关照与感悟。《艺苑卮言》中说“绝句固自难,五言尤甚,离首即尾,离尾即首,而腰腹自不可少。妙在愈小而大,愈促而缓。”《辛夷坞》近乎白话,短短二十个字,却似乎让人窥见千万年的流光嬗变,木末芙蓉一遍遍开落,缓慢而亘远。
另一首《栾家濑》则在缓慢和亘远中变化出了一点灵动。
飒飒秋雨中,浅浅石溜泻。跳波自相溅,白鹭惊复下。
水珠四溅,白鹭惊起,不过是某一瞬间的偶然。然而,生命的蓬勃力量就蕴含在了这一刹那间,仿佛是高手过招时致命的一招,简洁又直接。于是在不变的画面中,这一点变化便带动了气机的流转。王维真是有艺术家的眼光和哲学家的头脑。这种写法让人很难察觉,表面上看不过是摹状山水,刻画物态,没有什么出奇。因此王维的山水诗往往显得个性极不鲜明。这种不鲜明很容易让人觉得缺乏诚意,因为读者很难通过字句深切地感受到诗人的肌骨血肉、喜怒哀乐。世间诸情千百种,王维偏偏写了七情六欲之外的某种触动与感发。五色青黄赤白黑,五味酸甜苦辣咸,淡是什么颜色,又是什么味道?于是王维的不鲜明反而成了一种鲜明了。
回过头再来看古人对王维的两个赞誉,或许可以这样理解了。“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是说他描摹山水之美,“诗佛”是说他感悟义理之深。因为不以“我”观万物,所以不着我相;因为不着我相,所以兼得了“看山是山”和“看山还是山”的双重境界。因此,无论是只看到表面的秀逸景色,或是体悟到内涵的幽玄禅机,都能欣赏王维山水诗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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