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农村“破除丧葬陋习”之前,葬礼是蔚为壮观的。
我生在北方,黄河的下游,一座很平凡的小村子。村子被一条马路分割成东西两个部分。每次村子里死了人,死者的儿子就要在葬礼时带人去路上烧纸马轿。
纸马轿是一种用莛杆儿和彩纸糊起来的祭品,模仿马轿的样子。据说,亡者的灵魂就是乘坐这马车去往酆都城。而酆都城,就是阴界的门户了。马轿要配上纸人做车夫,“车夫”的脖子上要用棉线穿一串馍馍,当作路上的干粮。轿中可能会有死者的衣冠,权当亡灵的象征物。车上还要带上“通关文牒”——是一种有固定格式的文书,起到通行证的作用。据说,有这纸文书,酆都城的看门鬼才会让路,否则,亡魂入不了酆都城,就要当孤魂野鬼。写文书的是村子里特定的人,不管谁家有丧事,都要毕恭毕敬地去请。
小时候见过糊纸马轿的场面——一伙妇女在空荡的室内,身边是成堆的彩纸和浆糊,所有人都默不作声地作业,说话总是凑到耳边,轻声细语,面色凝重而又神秘。小孩子好奇,就趴在门框上偷看。被发现后,总是会被各自的母亲呵斥着离开。怕小孩子碰坏了纸具只是借口,更多的,是因为纸马轿是死者之物,沾满晦气,大人们不愿意让孩子触碰。
死者的儿子要在日落时烧纸马轿。站在凳子上——听说原本是要登上高丘,只是在华北,这样的地形并不好找——大声地喊:“爹啊——上——西——南——啦——”
西南方是日落的方向,传说是亡魂归去的方向。这一喊,是为老父亲送行,为他指明前路。这一喊,悲怆而沙哑,听得人心中无限酸楚。落阳惨淡,众人躬着腰围绕燃烧的纸马轿吊唁,哭声尖利刺耳,直戳人的心窝子。
在乡下,不管穷的富的,死后能带走的,就只有这一些草木之物。一把火过后,一切就都是灰烬了。隔了夜,灰也变冷。人的一生就算尘埃落定,很快,人们就会忘记那死去之人。可能好多年后,茶余饭后的闲谈中,又突然想起,哦,村中还有过这么一个人。
出殡的队伍能够把村里最宽阔的胡同堵塞。装祭品的大簸箩要几条汉子才能抬得动。人群像一条长长的河,向着墓地的方向缓缓流动。忙乱,哭声震天。
老姥姥去世的时候,我跪在墓地边,亲眼目睹了死者入殓的全过程。
墓穴边新掘的土有些潮湿和阴凉,跪在上面会不自觉地发颤。那天我亲眼看着已经年过六旬头发花白的姥爷捧着老姥姥的骨灰盒,笨拙地爬下了墓穴。他大张着嘴巴,眼泪涂花了那张满目风霜的老脸。姥爷不停地用沙哑的嗓子喊着“妈”,双手颤抖着将骨灰盒放置在坟殓中。之后,就再也爬不上一米多深的墓穴了。他靠在墓穴的边沿,浑身沾满泥土。哭得不能自已。
那时候,我觉得姥爷像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无助地大哭着回家找妈妈。
但是妈妈没了。永远没了。
这是一个生命消亡后留给世界的最后一点,也或许是唯一一点印记。好像是海浪拍打在礁石上之后的回弹——激昂,澎湃,却短暂。
那天的最后,是舅舅把姥爷从墓穴中背了出来。
农村“破除丧葬陋习”之后,就不允许在葬礼上如此大动干戈了。但我并不喜欢简约到冰冷的葬礼。它固然繁琐和封建,但是,与生命的重量相比,它还是轻了一些。
一个人平平凡凡地活过一生,死时能够轰轰烈烈,未尝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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