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矿道漏水了,矿要塌了!李密!李密快跑!
阴暗的矿道里晃晃荡荡的,头顶上不时有些石子往下掉,前面的矿道突然开始渗水,矿道随时都会塌。李密和孙叔一行人在最底层的矿道,听到孙叔惊叫,大家都慌慌张张的往外跑,而第一次碰见这样状况的李密却还在愣神。孙叔避开其他工友,抓起李密的袖子,拉起他就往外跑。
老孙,不行了,来不及了,前面已经塌了!跑在大家前面的刘叔,微微打颤着声音告诉大家,大家可能已经被困住了。人群一顿骚乱,吵吵嚷嚷。孙叔拿着手电,看了看被堵住的矿道,又试着开开对讲机,联系矿外的人。大家全都噤了声,可是对讲机呲呲啦的,联系上的希望似乎也不大。心急的老陈直接夺过对讲机,一顿乱按。大家都别慌,上面肯定联系的上,会有人来的,大家保存体力。小王,你带一个人,去检查一下那边的水流量。所有人都保持安静,保存体力,注意围截水流。孙叔是这队人里的老人了,他是经验最丰富的,大家还是在惊慌之余听从了他的安排,慢慢的安静下来了。
孙叔拍了拍李密的肩头,在李密旁边坐了下来。李密今年才开始下矿,也是第一次碰见这样的情况,可他却显得异常镇静。李密的父亲在这个矿里干了一辈子了,如果不是因为尘肺,现在也该退休了。可是,老李几年前就不在了。
李密呀,怕不怕呀,头回见这,吓坏了吧。没事的,上头的人不会把咱们扔这,等会就有人救咱来了。孙叔很照顾李密,他和老李是几十年的工友情了。
叔,我没事,我命大呢。李密回过头,嘿嘿笑着回应孙叔,但其实,他开始有点害怕了。
你刚开始上学那会,也是这个矿,塌了。你爸当时就是拉着我,从矿道里跑出来的,他胳膊都让石头砸折了。我当时可没你这么厉害,吓了个半死。你们爷俩真是一模一样,啥都不怕。孙叔过了今年就要退休了,经验丰富的他坐在李密旁边,说起李密的父亲,安慰着第一次遇见矿道坍塌的李密。李密微微笑了笑,不吭声,他也想起了那个男人。
李密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这么细致的回忆过自己的父亲。他低头捡起一块石子,想象着父亲曾经做矿工的样子。一年到头永远都是一双破洞烂底的解放鞋,身上的衣服也是脏兮兮的,掺杂着他劳作后的汗味。他的手掌特别厚,也特别粗糙,冬天时能从裂开的缝隙中看到一块块结了痂的血块;他的指甲比一般人的要硬很多,指甲缝里是怎么都洗不掉的污渍,黑乎乎的。他永远都是一副寡言少语的样子,好像存在感已经低到负值。
小时候,几乎见不到他,但是每次考完试结束,他却能准时的收拾好自己去学校门口接自己放学,然后接过他永远都是不及格的卷子,黑着脸和他一起回去。印象里,虽然没有挨过几次他的巴掌,但是像这样的冷场,确是常有的事。甚至到后来,他们的交流仅限于每次去学校前要生活费的几句话,几乎不像是一对父子。可是,他们就是,他们有很多相像的地方,比如说在现在的情况下,他们都是一样的平静。
封闭的矿道里,氧气越来越稀薄。人群已经不再骚乱,寂静的有些瘆人。李密镇静的样子轻易地融入到这群老矿工的队伍里而毫无违和感。
李密呀,你爸他没福气啊,有这么好一个儿子,却没享受的命,就差三年,都要退休了,唉,好人不长命啊。你爸以前也是跟你一样,不吭声不说话。后来有了你,那开心的呀,每天跟工友们一起,那张嘴闭嘴就离不开你。你小学的时候,有回不是考的可好了,拿了张奖状呢,哎呀,你不是不知道他有多高兴,整个矿里都知道他老李有个英语可好的儿子,拿了单科状元呢。
李密仔细在脑海里搜寻,他一直都是班级里最后几名,哪拿过什么奖状……他想起来了,小学四年级,他的英语考过一次满分,结果老师却搞错了,领奖的时候根本没叫他,连奖状都是后来老师私下给他的,他根本没上过领奖台。这事李密早就忘的差不多了,倒是有另一件他永远都忘不了的事。
小学六年级,他转了学,到镇中心第一小学。这是一所县里有名的好学校。月考过后,他还沉浸在进步的喜悦里,却被同学告知,数学老师找。他数学考了全班倒数第二,而倒数第一,是一个有智力障碍的孩子。没多久,李密看见父亲骑着车过来了,他告诉父亲,数学老师找,然后低下头,一言不发。李密已经不记得数学老师骂的有多难听了,他站在一边哽咽着,脑子嗡嗡作响。他不敢抬起头,可是余光里全是老师指着父亲鼻子的手。他看见父亲站在那来回搓着手,不时点头回应着老师,局促不安的样子,像打碎了碗的自己。可是此时,他心里远比打碎碗更难受。那难受一半是害怕,怕父亲因为这事生气打他,另一半是愧疚,他从来没有见过父亲这么低三下四。他这辈子都忘不了那天那个样子的父亲。他曾在那之后暗暗发誓,一定要努力。可是现在,他还是从专科学校毕业后回到家乡,和父亲一样,做了矿工。
氧气的含量越来越低,但是他们隐隐约约中听到外面有人。李密能感觉到,他的呼吸越来越慢,他瘫坐在地上,挪了挪身子,靠在墙边。
李密又想起他最后一回给自己送生活费的时候。那时李密已经念高二了。因为是在复习阶段,他一个月只能回家一天,拿上换洗的衣服,拿上生活费,再吃一顿饭,差不多就该赶车返校了。可那次回去,父亲没有及时要到工钱,钱不够接下来一个月的生活费了。不过,没等他给家里打电话,父亲要到工钱,就直接拿着去学校了。
李密接到门卫室的转告,一路小跑到校门口,见到了一如既往有些邋遢的父亲。他从怀里拿出钱,从学校大铁门的缝隙里塞过来,然后沙着嗓子问李密,够不够?不够就说,别省着吃。嗯,够了。李密伸手接过钱,说话声音特别小,他还在想怎么躲过下节课数学老师的测试。那就行,那我走了啊,有事给家里打电话啊。李密终于抬起头,但是父亲只留下了背影,他也就扭头回去了。他们之间所有的交流,字数都是少得可怜。他其实很想和父亲说一句,换一双鞋,换件衣服,但是始终没有张开嘴。他没想到,那是他最后一次见父亲一个人站着的样子了。后来没多久,父亲就一病不起。可李密还是像往常一样,在学校过着寄宿生活,宿舍餐厅教室三点一线。
可能这就是男人与男人的交流吧。李密几乎没有和父亲谈过心,他不知道在父亲心里,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儿子。他想知道,但是从来没有张过口。李密的脑袋越来越沉重,胸口也想有东西随时要涌出一样。他安静的闭上眼,任由眼角的湿润划过脸颊,好像睡过去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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