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我今后想做什么,现在也说不上来。这世上的人都是按照自由意志在活着,不是想成为什么就成为什么吗?
这一天下午,我们坐高铁去首都开会。车厢里零零散散坐了些人,我看着窗外发呆,整整三小时不受支配的时间,闲得让人难以适应。
我环顾四周,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对着笔记本电脑、挺直了腰板集中精神工作;年轻的妈妈打开了摄像头、一口一句宝宝,神情十分宠溺;花白头发的大妈因为有逃票嫌疑正被年轻的乘警询问,反复说着“我行走江湖几十年”之类的大话;两个大学生面对面坐,男孩撑着脑袋看着她笑得出神,女孩避开他的目光不知道该看哪,害羞得想要往窗帘后面躲。
除此以外还有一个神秘的男人,看不出什么特征,坐在角落安静地翻着一份金陵晚报。
而D斜靠在我对面的座椅上,像打开金庸古龙一般打开了一本《遥感导论》。
我吃了一惊:“靠,你当真学得进去?”
他显示出一份前所未有的睿智:“可以啊,就和看小说是一样的。”
我始终还是佩服D这样的人,不同于临近悬崖才被迫学会跳水的其他人,他们好像早就已经从容规划了人生。在理当被视为转折点的地方,他们总能内心安定,平稳过渡,仿佛人生这一过程已经不是第一次经历。
D顿了一下,反问我一句:“我还带了一本《雷达原理》,你要不要?”
我对眼前这位博士研究生摇了摇头,不禁想起了许多年前,还在上小学的我,坐在教室里,提心吊胆地提防着语文老师面向所有人的发问:“小朋友们,你们长大以后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有人说想成为护士,有人说想成为厨师,有人想成为工程师、画家、钢琴家、歌唱家、运动员,还有人想成为老板、魔术师、动物园园长、特工。这个年纪还没有人想成为银行柜员/行长。如果有人说自己想成为警察或是飞行员,大家会为他的勇敢报以敬佩的注视。
但是绝大多数同学还是表示,希望自己长大以后能成为一名科学家,成为能为人类带来光明与进步、代表人类探索本源和未知的先驱。几乎从幼儿园开始,“科学家”就已经是人生理想的模范答案,每闻此说,我们的语文老师总会满意地点点头。
轮到我了。这个问题我还从来没有想过,于是花一秒钟挑出了自己最喜欢的一门课,就体育老师吧!老师没有问为什么,我也实在没脸说…是临时决定的。
可小孩子只在课上学过哥白尼、达尔文、牛顿,在生活中却从来不曾接触过真正的科学家——这个光明、却光明得让人不知道具体模样的职业。
许多年以后的今天,没想到自己能走到离“科学家”这么近的地方。此行正要去参加一场国家层次的生命科学会议,对面正坐着未来极有可能成为科学家的同门师兄D。
我不知道当年和我同班的小学同学们,如今都走在什么样的路上。而我还是和当年一样,当导师问我“毕业后想做什么?要读博吗?”,我一样不知道要怎么回答。而彼时的状语“长大以后”现在已经毫不留恋地去掉了。
以前总是想着读书总有一天是尽头吧?在阶段性的期待未来、偶发性的怀恋过往、周期性的麻木不仁中,我们读完小学读初中、读完高中读大学。
终于该自由了吧?发现踏入社会这件事并没有那么简单,又顺势缓刑三年。直到有一天,我们这个年龄的人,也已经开始有章可循地,被称为中年人。
“联合国对于'青年'的定义,是介于15至24岁的群体。”当这一声明有一天高调出现在我们的社交软件——
30岁左右的人,叹了一口气,“爱怎么定义怎么定义吧,我无所谓了。”关掉新闻继续工作压力。
20岁左右的人,不屑一顾,“大概又是什么谣言吧,我不相信。”关掉新闻继续无忧无虑。
25岁左右的人,猛然醒悟,原来所谓的黄金时代就和春天、秋天一样稍纵即逝。“还没好好地感受,一不留神就换季了。”关掉新闻愣了半天。
12岁时候的我,知道18岁是成年与未成年的界限,终于在一个场合,听人说他儿子现在正在隔壁房间,今年18岁,在XX高中上学。我敏锐地发现这是一个机会,怀着对18岁的抗拒和期待,我假装若无其事地来到隔壁房间,想窥看一番18岁究竟是什么样的?
结果让我大失所望,一个瘦高个儿驼着背坐在椅子上,戴着眼镜,黑不溜秋的校服,很脏的运动鞋,脸上有好多痘,还长着大人才有的胡须。看起来好恶心。
那天,我好像失去了对18岁的信心和兴趣,也好像不再那么抗拒。随便吧。
18岁时候的我,每天早晨洗头、每个月给教室换上全彩的黑板报、在校运会拿名次、为能抓住篮框而自豪。我有喜欢的姑娘,有所热爱的事情,有志趣相投的好友,我相信自己是特别的。
问我今后想做什么,现在也说不上来。这世上的人都是按照自由意志在活着,不是想成为什么就成为什么吗?
24岁的我呢,已经不会天天洗头了。每天能睡到几点就几点起床,没人查岗就一定迟到。买了特别中意的衣服,也不常穿,总觉得当天的精神气场无法驾驭,并且每天都这么觉得。
跟一百个人都有共同语言,但和谁也交不了心。
觉得没有必要引起谁的注意。
不再愿意做出与众不同的尝试。
认为没有什么场合值得我过分认真。
间歇性踌躇满志,持续性偃旗息鼓。
想要好好进步的心还是有的——准备做一次会议报告、着手学一项编程技能、计划好好发表一篇论文。但绝大部分时间,我就像车厢里那个翻金陵晚报的男人,没有什么特征,只想隐藏在人海里,不动声色地向前走,也不再期待今天以后的哪个年纪。
在这个年纪上,谁都想追求无怨无悔、随心所欲、比谁都自由的一生。可世界如此美丽,却也如此残酷。有人选择了无限的可能性,觉得庆幸,也感到挣扎。有人选择了有把握的稳定,自在安逸,也若有所失。应该怎么选,是别人给不了的答案。但谁也不会甘心,就这样成为一个平凡的中年人。
现在啊,我们已经走到了悬崖边,理应是做出了觉悟、斗志昂扬、随时准备施展拳脚的时候。却隐隐感觉,曾有的热情已经开始流失,害怕从崖边跌落,从此成为大海中的一条咸鱼。
很快就真的要永永远远地离开校园,释然和期待之余也有茫然和不安。
终于有一天书读到头了,明明应该高兴啊,但还是高兴不起来啊。
我发了很久的呆,回过神问D,你有没有过我这种感觉。
他说有啊。
“小时侯我坐姨夫车筐一路颠簸,去很远的地方打针。我怀里抱着一板娃哈哈,想笑。但是想到要去打针又笑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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