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要记录的是一位过度担心自己眼压的患者,用“她”来指代这位患者。
她断断续续来我所在的门诊部就诊已经有接近半年的时间,初诊的时候主诉是“眼压升高”,眼压经常在19-24mmHg之间波动(正常眼压范围9-21mmHg),据说外院医生认为她有青光眼。
在就诊的过程中,通过“唠嗑”的方式,零零散散知道了她之前的就诊过程以及造成她焦虑的由来。大约半年前,由于眼部干涩不适,在某职工医院眼科就诊后,用药前常规测量眼压,发现右眼眼压20mmHg,左眼眼压22mmHg。就诊的医生大约是很冷冰地告诉她,眼压大于21mmHg就有可能是青光眼,于是给她检查了眼底杯盘比(双眼<0.3正常),正准备检查OCT(光学相干断层扫描)的时候,因设备故障取消了。她很担心的问接诊医生,青光眼会怎样。于是那位医生从遗传学开始讲述,一直讲到青光眼最终的危害——失明。
我想这可能就是她崩塌的开始吧。不知道以前是否她就有些精神敏感,但至此以后,便开始了她不断担心直至神经衰弱的路,这种担心甚至不断扩大到家人身上,每隔一段时间她都会拖着14岁的儿子到医院,半拖半就一定要儿子也测眼压,如果正常就皆大欢喜,若不正常就会要求儿子平心静气反复冷静(其实儿子并没有不冷静)后再测量最少2-3次,得到结果后,常规进入我的诊室,“聊”上半小时,聊她的担心和焦虑,聊千万不能遗传给儿子。然而,她毕竟并未确诊青光眼,何来遗传之谈。
为什么我会想要把她记录下来呢?大概因为当年学心理学的时候,导师说过,心理医生应该定期沉下心来写工作日记,督导患者的同时,也内省自己。在书写的过程中,感性又理性的剖析,判断自己对患者说过的话,是否妥当。也是因为,我对这位“她”,进行的治疗不单单局限于自己的临床眼科范畴,我决定开始对她进行心理疏导了。
产生这个决定源自于半个月前她的母亲、丈夫以及儿子的解释和抱怨,她三个最亲密的人分了不同时间向我进行了类似同一种的“投诉”,对他们的“她”不停骚扰我耽误了我的时间感到抱歉,同时也不同程度的宣泄了各自的郁结——母亲:我女儿这里(指脑子)有病;丈夫:我老婆神经衰弱;儿子:对不起,医生(全程一言不发翻白眼)。我统一表态,表示我能理解。毕竟做了这么多年的医生,什么样的病人没见过?即使是真正的精神分裂患者,眼睛染了疾患,也得忍着害怕硬刚一波正常接诊不是?何况,医者,医病而不医心,德何其所归也?
今天一早,刚换完工作服,她就拿着测好的眼压结果进来了,右眼19mmHg,左眼20mmHg,正常范围。为什么进来找我了呢,因为担心。“我早上去你们门诊后门那个医院,量了一次眼压,右眼21mmHg,左眼20mmHg,可是一共测了三次取的平均值,其中有一次是23mmHg,我就害怕了。怎么办,青光眼的危害那么大,我不希望遗传给儿子,要是我自己有这个病,我一点也不紧张,但是会遗传给孩子,这太可怕了!”她开始了她讲过很多遍的话题内容,喋喋不休。
我觉得是时候给她来一剂我不轻易show出来的心理咨询了。
“如果你觉得很担心自己青光眼并会遗传给孩子,我建议最好还是做一个青光眼的排查。你不觉得,与其胡乱猜测,不如做几个简单的检查,彻底排除疾病更好吗?”其实这个时候的我对她的喋喋不休是很有点不耐烦的,但是,我必须控制我自己。
“可是我做了好几个项目的检查了,都说我不是青光眼,但是我眼压总是会突然高一下,我害怕呀!”
“我来跟你说说我们医生向病人告知病情的原则好吗?其实,如果病人的疾病很严重,我们医生往往会在原有病情上再说得更重一些,为什么呢?因为我们希望病人引起足够的重视,这不是因为我们喜欢危言耸听,而是因为我们担心,如果不能引起病人足够的重视,他们掉以轻心不积极配合治疗。——而现在,我们再来看看你的情况。你不止在我们一家眼科看过眼压的问题,我相信不止我一个医生告诉过你,不是青光眼。所有相关检查你都查过了,都在正常范围内——别说你现在没问题,退一万步说,就算真的是青光眼,你除了积极配合治疗,还能怎么样?害怕有什么用?”最后一句,我刻意说的稍微凶一点,好像一个长者在教育孩子。虽然实际上她比我年长许多。
“其实我家里人也跟我说过,害怕没有用。我老公告诉我,要坦然接受,即使有病了,也要面对。我知道我有点焦虑,但是我控制不住自己,就是很害怕。医生你知道吗,有病不可怕,我最怕的是病会遗传。我很重视我儿子的。你有空听听我跟你唠唠家常吗,我跟你说,我儿子是我一个人从小拉扯大的,我很重视他。我老公以前工作很忙,没有时间帮我带孩子,儿子小时候得了腺样体瘤,我妈当时也没有时间帮忙,都是我一个人,特别辛苦的带孩子看病……”她顿了顿,也许因为没有那么熟悉,有些细节,她觉得说给我听并不合适。“真的,医生,我一个人带孩子特别辛苦,所以我很重视他。”
我一直没有和她眼神相对交流,但当她说完这些,我突然看向她的眼睛。“我能体会你一个人带孩子的辛苦,没有人帮忙的无助。但是你儿子14岁了吧?”停下来,我问她。
“哎呀,医生,你的记性真好,他今年14岁了!”然后,她似乎对我接下来要说的话特别期待。
“14岁,是个大孩子了,我记得上次他来的时候我看他,有一八零那么高了吧?”
她点了点头。
“虽然孩子不管多大,在妈妈眼中,永远都是孩子。但是他的确已经是个大孩子了,他有他独立的人格,独立的性格,对人和事都有他自己的判断,你说对吧?”
她看着我的眼睛,再次点了点头。
“其实你的青光眼诊断不成立,而你带儿子来了几次,他的眼压也都是在正常范围的,可是,你为什么因为自己眼压偶尔不稳定,就一定要他也跟着你一起测眼压呢。再而言之,测眼压并不是诊断青光眼的金标准,你一次一次带他测眼压又有什么作用呢?反过来,如果站在你儿子的立场来看,如果我是你儿子,我肯定非常反感妈妈这样,甚至会觉得妈妈有点歇斯底里,有点可怕,有点不可理喻……”
“对啊,我也知道我这样不好,医生你知道吗,你说对了,我儿子现在都不愿意跟我多说一句话,除了开家长会,你去一下;要交学费了,给我一点,我们基本都没有更多的交流了!”她眼睛隐隐有点红,眼泪从左眼流了一滴出来。
“你看,其实你心里最清楚,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是什么——是你的焦虑和对儿子的过于担心。有时候,过度的关心和担心,对孩子其实是一种压力。你从小辛苦把他带大,付出了那么多,肯定不希望出现今天这种局面吧。”我放慢语气,与她共情的时候甚至感同身受的有点伤感。
“你说的对,我真的非常在乎他,所以一听医生说,青光眼会遗传,我就特别害怕会影响他……”
“你觉不觉得我们又把问题绕回来了?——你不是青光眼患者呀,没有确诊呢?如果我们重复循环的话,那么我现在就得跟你说——不如做几个简单的检查,彻底排除疾病?”我笑着挽回刚才略显伤感的气氛,她破涕为笑。
我们的对话在她的手机铃响起时暂时结束。她“打扰”我已然接近二十分钟时间,从接电话的内容里大概是,家人觉得她出来买菜的时间太久,这会儿应该到家了。
“回去吧。如果实在不放心,每个月来复查一次眼压,如果我有空,会和你聊一会儿。”我下了逐客令,但是态度温和。我这会儿,内心觉得她也是可怜的。心理障碍与精神疾病的最大区别是自知力,她是有自知力的,所以挣扎在纠结的痛苦里,明知不对,无力逃避。
她道过谢,有些匆忙的起身。
走到门口,突然转身,脸上带着一种说不出来的笑容。那是一种痛苦并未解脱,却遇到有人听她诉说的感激。
“医生,你一定会一生都幸福快乐的,我祝你一生都幸福快乐。”她不断致谢,才走出诊室。我不能说震惊,但是还是有一点触动。我这种自认为百毒不侵百种感情都无法入侵我冰冷灵魂的人,居然还是做了点好事。起码在一段时间内,安抚了另一个灵魂。
我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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