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行人匆匆,恰擦肩而过;任自我飘飘,似闲庭散步。
在快节奏的都市里,难得有此闲散轻慢的脚步。
一男子,约莫二十四五,个子不高,西装革履,肩挎小包,听着歌儿,正如此走着。
他叫许多多,在一家房地产公司工作,适才下班,正欲回家,路过梅林人行天桥桥头,见不少人不知在围观什么,本已走过,却又莫名其妙地折了回来,踮起脚尖,隐约看到一胖大叔比划来着,不知干甚,好不容易寻个缝,侧着身,熟练地插了进去,方知是在摆残局。顿时,眼睛敞亮,甚有兴致,恰似寂静湖面激起涟漪。
下象棋本是他一项爱好,也是一项长处,苦在公司没什么共同爱好之人,徒感孤独,怀才难施,更苦下班无甚事做。
突遇此事,焉能不提起兴致?
他本能地思索着残局解法。
众看官低着头,像是在思索。
摆残局者乃一大叔,约莫四十来岁,凸起大肚,只得抬头。
他环视四周,一手擦拭项上汗珠,一手挥舞比划,吆喝着道:“下一百陪两百,下两百陪四百……”
许多多并未理睬他在说甚,专注思索,默念道:“第一步必须将军,他只能这么走,第二步必须这么走,他只能这么走……”
一会间,脸露笑意,四周一扫,似已知残局解法,心里一阵激动,但凭往常经验,总觉得残局不可能如此简单,定有陷阱是自己没想到的,故又仔细地思量着去了。
胖大叔脸笑着,看他一眼,比划着,道:“小弟,想清楚了就试试嘛,很简单的!”
许多多思来想去,觉着这走法定能赢,但胖大叔如此般热情吆喝,总觉不妥,绝非如此简单,定有地方不对,可怎想也不知那里不对。
故此,他对他热情的吆喝示以微笑,并没说话,顺势把目光四周一扫,默念道:“只要有人一试,对与不对,便立见分晓。”
如此,则不需冒险又可以享受游戏的乐趣,何乐而不为。
热情总是好的,但这种热情难免让人疑虑。
许多多又思虑数遍,结果一致,但还是不敢相信。
他曾见高手解过残局,总是陷阱甚多,机关重重。
就这样,大家相持了大半个钟头。
有时发现,中国人还是很有忍耐力的,尤其在这一层面。
胖大叔不时地又吆喝下,鼓励下。
突然,一个微胖,带着眼镜,长得不高的中年男子蹲了下来,神情微沮,略显紧张,犹犹豫豫,从钱包里取出三百块,递了过去,道:“我再试试。”
胖大叔缓慢清晰吐字,比划着道:“下三百陪六百,落子生根。”
微胖男微笑示意,自是懂得这规矩。
众看官脸露喜色,像看戏似的盯着。
许多多顿然聚精会神,宛似元神出窍,紧盯着他们下的每一步棋。
刚下五步,胖大叔连忙从胸前口袋数出六百块,递给微胖男,淡淡道:“输了就输了,下棋总会有输有赢的,要有胆量玩嘛。”
微胖男起身,紧张方减,舒了口气,淡淡的,没有微笑。
许多多看着他,迷惑不解。
微胖男拿着钱在自己手上敲打几下,票他一眼,冷笑道:“我都输了一千了。”
说完,便悻悻地走了。
许多多看着他离去,开始窃喜,亦开始失落。
众看官目送他离去,神情倾羡,但很快又转了回来。
胖大叔摆出新残局,比划着,又开始吆喝。
许多多盯着新残局,开始思索,一会间,脸上笑意尽露,似有所悟,然始终没下注。
个把钟头过去了,仍没人下注。
许多多看着天已渐晚,便走了。
许多多走着想着,寸思着:“艹,我就知道是这样。第一注,下两百,赢四百;第二注下四百,赢八百;第三注……四百、八百,一千二……那我之前花的,不就白花了吗……”
美滋滋的,他脸上不自觉流露丝笑意,可事实却非如此,想到这,斗然间又有点沮丧,自言自语道:“没付出劳动的收获是没意义的,就算赢了,又怎样?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谁能保证第二次第三次还能赢?不能开这样的先河,钱应该踏踏实实地获取,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想想这,顿时觉着自己的行为是正确的,是正义的,抵住了这种不务实、虚浮的诱惑,划清了与他们的界限,突然觉着自己的品质高尚了些,不自己觉地头抬高了些,腰挺直了些,昂首而去,像极了凯旋的战士,不经意间就走到家了。
处在幸福中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的。
有同事曾经问他,为什么不坐公交车。
他解释说,走路有利于健康,人每天需要徒步至少半小时。
这话无疑很有道理,任谁听了都觉得很有道理。
摆残局不比摆地毯。
地摊摆的越久熟人就越多,生意就好做,可走老顾客路线。
摆残局则不同,只要是残局,总会被破的,只是时间问题,时间越长,风险越大。
故,摆残局者几乎都懂游击,游而击之。
胖大叔走了。
过了些天,来了个瘦瘦的老头,约莫五六十岁。
干这行,似乎都要点岁月的累积和历史的沧桑。
你可以小看他的身躯,但不能怀疑他的年龄。
年龄也是一种能力。
天桥还是那个天桥,一点没变。
许多多老远就瞧见天桥,瞧见天桥上一大群人在围观,便猜到是在干甚,箭步移了上去,果不其然,正是在摆残局。
他迅速在人堆边缘寻个缝,侧着身挤了进去,本能地迅速地观看残局,开始思索破残局的法子,全没在意这老头。
这老头精瘦,干练,老道。
一会间,许多多脸上便露出丝笑容,一阵激动,情不自禁地与身旁的人交谈起来,比划着,道:“这其实很简单,不难,第一步这样,第二步这样,第三步这样……他只能这样,没其他走法……”
交谈的声音很是轻,这是规矩。
他说的虽很轻,但环境很静,故旁边的人还是能大致听清他在说甚。
突然,一看官斜看他一眼,大声叫道:“那就试试呗。”
这个“呗”字拖的有点长,显然有轻蔑之意。
许多多听到了,瘦老头听到了,其他人也听到了。
许多多只是尴尬地看了看,笑了笑,立马打住。
这一喊犹如晴空一撇,划破沉寂,把众看官的目光转移到了许多多身上。
众看官表情呆滞,眼光充满期待,附和着:“对呀,那就试试吧。”
声音参杂交错,高低不一。
但绝对是出于真心,这一点不容置疑。
这种目光,你不好拒绝,也不能拒绝。
许多多犹豫了会,但想想上次那番场景和众看官的眼神,甚情难却,心里默想着:“这不是我愿意的,既然大家都这么热情,那就玩玩吧。”
他蹲下身子,从钱包里取出两百块钱,递了过去,正经地道:“不许耍赖。”
瘦老头道:“压两百,陪四百,绝不反悔。”
众看官附和着:“没事,我们都看着呢。”
许多多提炮沉底将军。
瘦老头不紧不慢跳马。
许多多再提第二个炮,欲重炮将军,刚举起却发现瘦老头方才跳的马正好挡住了炮的路线,顿时失色,略显尴尬,道:“我走错了。”
他一下子就明白自己走错了,错在哪里,也明白一步走错,满盘皆输,便没继续走了。
许多多环视左右,只觉众看官带着笑脸看着自己,很是狰狞,手不自主地在后脑勺抓来抓去,尽显尴尬,连声道:“我下错了,我下错了,炮将军的顺序搞错了。”
谁都知道他下错了。
瘦老头镇定自若恢复残局原样。
许多多掏出钱包欲下第二局,却发现现金没带够,很是尴尬,道:“我先下,输了再去取。”
瘦老头道:“你可以取来再下。”
许多多连忙掏出手机,示意瘦老头,道:“我用手机抵押。”
瘦老头道:“我不要你的手机。”
许多多有点急了,道:“我这手机绝不止三百,就当三百。”
瘦老头道:“我只要现金。”
众看官连忙附和,道:“这是苹果手机,绝对不止三百,绝对不止。”
瘦老头没有做声。
许多多似乎意识到刚才激动了,遂道:“我若输了,你只需把卡给我,手机给你。”
瘦老头看着许多多,没有做声。
此时无声胜有声,也许有另一番解释。
瘦老头的不做声反而更坚定了他的信念。
许多多解释道:“我把手机压在这儿,若是我输了,我去取钱来赎,行吗?”
瘦老头环视四周,露出迷惑的脸。
众看官连声附和,道:“我们给你作证。”
瘦老头似信非信,道:“若我输了,把手机给你,再给你六百?”
许多多和众看官连忙点点头。
瘦老头道:“若你输了,把手机压我儿,你去取钱来赎,再把手机给你?”
许多多和众看官连忙点点头。
瘦老头道:“话要说清楚。”说完,便接过许多多的手机,放入包中。
许多多提炮将军,不过和上次换了个顺序。
瘦老头依旧跳马,因为,他只能跳马。
许多多提后炮沉底重炮将军。
瘦老头跳马踩掉许多多的后炮。
许多多大惊失色,脸色铁青,这才意识到瘦老头跳马跳的并非原来挡住前炮的路线,而是前进一格,刚好可踩着后炮,顿时目瞪口呆。
许多多思索半会儿,无计可施,突然道:“我输了。”
说完,便转身离去。
众看官脸带窃喜,低声私语议论。
瘦老镇定自若恢复残局原样。
残局还是那个残局,看客还是那些看客,瘦老头还是那个瘦老头。
一切好像都没有变,变的只是人的心情,有的人变好了,有的人变不好了,仅此而已。
没过多久,许多多回来了,给了瘦老头三百,拿回自己的手机,没有笑容,没有做声,没有左顾右盼,只是悄悄地退了一步,依旧注视着这盘棋,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众看客看着他,表情很是复杂,但很快又低着头,不知是在思索还是在等待,也许都有。
瘦老头没有笑,一点笑意都没有,哪怕是一点点。
人是不喜欢寂静的。
有些人龟居在寂静的海洋,总喜欢把目光投在他人身上,希望他们激起涟漪,打破这寂静,而自己却万万不敢去做,哪怕是去想。还好,他们的耐心不错。不过,有些人总是热情的。
突然,一个高高的,脸瘦瘦的看官,站了起来,有点晃,像是脚麻了站不稳,比划着,诚恳地与许多多讲,道:“其实,是这样的……”
许多多不经大脑,话便从嘴里蹦了出来,道:“那你试试。”
瘦脸看官连忙摇头道:“我从不玩这个。”
许多多冷笑了一下,没有做声。
瘦脸看官没有气馁,不遗余力地与许多多解释,比划着道:“这样,这样,这样……肯定能赢。”
表情异常坚定。
许多多快速地过了一遍,但还是不敢相信。
瘦脸看官不厌其烦,又与许多多细解过程,分析各种情况,耐心不已。
许多多听了他的方案,仔细分析了一下,默道:“凭以往的经验,跳过这些陷阱,难度系数应该差不多了,若再难就没有意义了。”
许多多与瘦脸看官研究研究,比划比划,似有所动,但还是心有余悸,心里又默默地过了一遍:“……将军,他只能飞象,没其他棋子可走,这一步是绝对没有问题的。接着,我再吃象将军,他拿什么守?这一步怎么解?能动的棋子,能动的每一步,我都想了。”
瘦脸看官斩钉截铁地道:“这局肯定能赢。”
斗然间,许多多想象中又燃起了希望,狠下心,下注五百。
瘦老头还是那张老脸,没有笑容,一点笑意也没有,看着他,比划着,道:“下五百,陪一千,绝不反悔。”
许多多出炮将军。
瘦老头出车吃掉他的炮。
许多多再出后炮将军。
瘦老头出车再吃掉他的后炮。
两炮移走,刚好给车让了路线。
许多多每下一步,手都在抖,掌心全是汗,幸好,这两步与谋划完全一致,心中窃喜,出车将军。
瘦老头飞象,因为,他只能飞象。
许多多脸露笑容,情不自禁地叫了起来,道:“吃象将军,没棋了。”
瘦老头不紧不慢地制止了他。
许多多不解。
瘦老头看他不解的表情,指着中线上的车,道:“我先将你的军。”
许多多恍然大悟,暗自道:“瘦老头飞象,不仅挡住自己,而且反将自己一军。”
这一将军,犹如晴天霹雳,手紧握着棋子,颤抖着,久久未能放下。
瘦老头淡淡地等待着,还是那张老脸,没有笑容,也没有笑意的老脸。
许多多似已元神出窍,好一会儿不知道在做甚,像是在思索残局,更像是在幻想结局,暗自道:“下五百,陪一千,之前输掉五百,现在还可以倒挣五百……”
脸上竟不自主地露出丝笑容,神秘的笑容。没人知道他在笑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瘦老头更是惊奇地看了他一眼。
许多多突然间似乎意识到了瘦老头看了自己一眼,便迅速收回颤抖的手,脸部瞬间僵硬,看着残局,看着绝望的残局。
许多多已知败了,轻轻放下手中棋子,默默地站立起来,淡淡地看了瘦脸看官一眼,缓缓退却几步,没有说话,踌躇半晌,悄悄转身离去。
瘦脸看官顿时尴尬一笑,转过头,接着看,接着思索。
众看官见他离去,脸上抽搐般一笑,又转过头来,继续看,继续思索,继续等待。
瘦老头镇定自若恢复残局原样。
残局还是那个残局,看官还是那些看官,瘦老头还是那个瘦老头,一切都没变。
许多多下了天桥,搭了的士,直接回去,没有吃饭,没有洗澡,衣服也忘了脱,直接躺在床上,很想睡去,可辗转反侧,怎地也睡不着,手尖冰凉,微微颤抖,满脑子却还在幻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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