鸽子情缘

刚上幼儿园的侄子特别喜欢小动物，婆婆便从朋友那里要来两只白鸽，一公一母，正好一对。

白鸽来到我们这个大院后，家里人给它们打造了一个小家——在屋檐底下，靠着墙壁用木板做了一个一尺见方的平台，除了靠墙那一面，三面都是敞的，连栏杆都没有。它俩飞进飞出非常方便，犹如飞机精准的停落在航空母舰上。平台中央支了一个稻草编织的圆形的盘子，这就是它俩的婚床了。

非常简单的小家。没有豪华的家具，也没有遮风挡雨的墙壁，脚下除了一个草窝，头顶只有三片泥瓦了。但白鸽夫妻俩很是恩爱，同进同出，比翼双飞。有时天黑了，还不见它俩飞回家，一连好几天，白鸽夫妻都回得很晚，婆婆总是忧心忡忡的。

一天，大院里的一个中年大叔似乎看穿了婆婆的心事，对她说，你不怕它俩飞出去再也不回来了吗？这里离它们原先的家又不远，这样放养怕是养不亲，迟早要回去的。

我婆婆爱鸽心切，急忙问，那该怎么办？总不能用绳子把它俩的脚绑起来吧？如果关在笼子里，那养鸽又有什么意思呢？

那个中年大叔眯着狡黠的眼睛说，不用绑它们的脚，也不用关在笼子里，只要把母鸽翅膀上那根最粗的羽毛剪掉一些，它就飞不上天了。只要她走不了，公鸽也不会走的。这样它们就永远呆在这里，不会离开了。

我婆婆想想，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于是拿来一架木梯，蹭蹭蹭的就爬上去抓了那只正在熟睡毫无防备的母鸽，用剪刀把它的翅膀上最长最硬的那根羽毛剪掉了一段。剪完后，婆婆把母鸽放在地上，坐在屋檐下的椅子上静静的盯着母鸽看，想知道它到底还能不能飞。

被剪了羽翼的母鸽似乎预感大事不妙，在院子里急忙走了几步，然后张开瘦小的翅膀，向前方飞去。噗的一声，它才飞离地面不到半米就掉下来了，重重的摔在坚硬的水泥地板上。它仍不死心，继续张开翅膀起飞，可一次又一次，不管怎么努力，它依然飞不到两米以上。也许是精疲力竭，也许是绝望透顶，以后它再也没有做出试图飞翔的动作。

每天早晨，母鸽躺在床上目送着公鸽飞向广阔的天空。转眼间，她的爱侣就消失在蓝天里。她抬起头痴痴的仰望，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像是在倾诉人类的自私和暴力。她多么想和爱侣一起在那蓝天白云里自由翱翔。俯冲，拉升，盘旋，追逐，甚至还可以和爱侣表演一下空中鸽舞。只要她想，她就能飞到哪里，累了，她也可以随意选择停留在哪棵枝头，只要她喜欢。如今，她只能站在一尺见方的小窝里围着她的婚床走来走去，或者从窝里扑腾到离地两米的地面来回踱步。除此之外，她还能做什么呢？她就像旧社会里裹了足的女人，哪里都不能去，也不敢去。

到了傍晚，翘首以盼的母鸽终于盼来了公鸽。公鸽看着妻子落寞的眼神，知道她的苦楚和无奈，于是用自己的喙轻轻的啄她脖子上的羽毛，一根一根的慢慢梳理，像给爱人梳头一样温柔。

每次，母鸽像坠机似的降落到地面后，公鸽也会尾随她，陪在她身边，一起散步，一起啄地上的谷粒。看着它俩，我不免心生羡慕。

我以为尘世间最美的爱情也不过如此了。鸽子是一夫一妻制。鸽子性成熟后，对配偶具有选择性，不会随便将就。一旦配对就感情专一，形影不离。不像其他家禽那样滥交滥配。即使一方不幸离世，另一方也要等很久才会接受新的配偶。

好痴情的鸽子呀！

一个明媚的早晨，侄子欢天喜地的告诉我，白鸽的窝里多出了两枚鸽蛋。

这真是一个激动人心的消息，白鸽夫妻终于有了爱的结晶。我都替她们高兴。侄子说，过段时间，我们家就有好多好多白鸽了。扭头又问我，伯妈，白鸽妈妈要多久才能把宝宝孵出来呢？

我凭着脑海里残留的一点特种养殖专业知识告诉他说，大约需要18-19天左右才能孵出来。

侄子又问，那鸽宝宝出来后吃什么呢？它会不会也像我小时候一样吃妈妈的奶？说完，他就把两只小手放在自己胸口，示意妈妈的奶在那里。

我说，可是白鸽妈妈没有乳头哩，但鸽宝宝的爸爸妈妈的喉咙里都会分泌一种特殊的鸽乳，它们会轮流喂养鸽宝宝。

侄子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每天蹲在屋檐下看白鸽夫妻俩孵蛋。那段时间，白鸽夫妻非常忙碌。公鸽出去自由活动的时间大大减少了，每天上午九点，公鸽会接替母鸽孵蛋，直到下午五点才起身出去。而母鸽的孵蛋时间是从下午五点一直到次日九点。俗称两班倒。

终于在它俩的精心孵育下，两个鸽宝宝降临人间了。两个赤身裸体的小家伙浑身通红通红的，没有一根羽毛附体，只能在父母的羽翼底下取暖。

鸽宝宝出世后，公鸽依然会在白天出去飞翔寻食，对于我们喂的食物它似乎并不怎么喜欢。公鸽回来后，看着两只嗷嗷待哺的鸽宝宝，它张大嘴巴，让它们俩在喉咙里吸取营养物质。

落日的余晖照在那个屋檐底下的小家，白鸽夫妻身上披着金黄的阳光，那阳光亦如它夫妻间的目光，亲切而柔情。它们的身旁还有两只叽叽喳喳的宝宝不停叫唤着，像是在跟父母撒娇似的欢快。看着它们一家四口其乐融融，真叫人开心，尽管它们的家那么简单朴素。

没过几天，我发现了异样，两只鸽宝宝发育得不一样，一只大，一只小，大的是小的一倍多。大的鸽宝宝再等一段时间就可以出窝了，而小的似乎总是长不大。真是奇怪！莫非小鸽宝宝先天不足？好在白鸽夫妻俩一直细心照料两个宝宝，对它俩并无偏袒。

有天清晨，我还在梦中，突然听到门口传来一阵白鸽的哀嚎声，仿佛什么东西砸到了地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我闻声连忙穿好衣服赶到白鸽那里。没想到，地上躺着一只鸽子，头歪向了另一边，仿佛被扭断了脖子似的，身上的羽毛被扯掉了好多，露出一大片赤裸的肌肤。肌肤上有被抓破的伤口，直淌着鲜血。我一看那短小的羽翼，断定这就是那只母鸽。它两只眼睛睁得很大，像是生前看到了极为恐怖的东西，又像对孩子对丈夫对生命的极度不舍和留恋，死不瞑目。

我急忙察看头顶屋檐下的那个小窝，窝里只有两只弱小的鸽宝宝趴在一块儿，鸽爸爸却不见了踪影。我非常纳闷，这不该是两口子恩断情绝引发的惨案吧？

没过多久，公鸽飞回来了，它看到地下躺着的母鸽，用喙去啄母鸽的身子，只见爱侣一动不动，它又用喙啄了啄母鸽的头，爱侣仍然毫无反应。它低着头咕噜咕噜的叫起来，围着母鸽的遗体走了一圈，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别仪式，然后它飞到鸽宝宝的身边，沉默了很久很久。从此，一家四口变成了一家三口。

公鸽失去爱侣后，是既当爹又当妈，整天围着两个小宝转，喂了这个又喂那个，忙得脚不沾地。我顿时对这个绝世好爸爸刮目相看。这两个可怜的小宝，幸好还有个超级奶爸，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可是没过几天，恶魔又向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庭伸出了魔爪。那天清晨，我又看到地上躺了一具尸体，是大宝的。只见大宝的身体被啃得七零八碎，惨不忍睹。这时我们才意识到这肯定是猫或者别的什么动物吃的。先前之所以最先丧命的是母鸽，是因为母鸽不会飞，逃不了，再则为了保护它的孩子，它也不能逃。

公鸽伤心至极，悔恨至极，因为它无法保护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它斗不过那些庞大的禽兽，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家人被猎杀捕食。而我们这些自诩为最聪明最高等的生物也没有给它们制造一个安全的家，总是为了一己私利控制和玩弄它们的生命。

它只剩下一个孩子，一个身体最孱弱的小孩，一个先天不足的小孩，一个瘦得皮包骨不够禽兽塞牙缝的小孩，一个失去妈妈和兄姊的小孩。这个小孩便是它留下来的唯一信念。

短短几天，温馨的四口之家变成了残缺的两口之家。一个悲伤的父亲和一个残疾的孩子。公鸽没有嫌弃那个越来越虚弱的孩子，依然做着父亲应尽的事情，在那个孤单的风雨飘摇的家里，它一声不吭的肩负着所有的责任，以及承受着所有的痛苦绝望。直到这时，我对这个完美的父亲依然心怀钦佩。

直到有一天，公鸽飞出去后迟迟没有回来。我等了它一整天。白鸽宝宝也等了它一整天。只听见窝里时时传来微弱的呻吟声，仿佛在呼唤它的爸爸早点回来。

第二天天亮时，我早早去鸽窝里打探，公鸽还是没回来。只有白鸽宝宝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斜歪在窝里，有气无力，像要断气了似的。我找来楼梯，把那张曾经恩爱幸福的婚床搬下来，连同床上那只可怜的白鸽宝宝。至此，那个幸福美满的四口之家，仅剩了它一个。孤零零的一个。

我没有鸽爸妈的鸽乳，特种养殖的专业知识也学得不够扎实，只好凭自己想像，从厨房里舀了一勺米汤，也不知道它会不会喝。这时我的智商和我那个侄子是差不多了。想当然的认为婴儿可以靠米汤存活下来，它也应该能。

我把它弱小的喙轻轻扳开，它连嘴都不会张了。我用小勺盛了米汤缓缓倒进它的喉。却见米汤全都从嘴里溢了出来，它连吞也不能了。看着它瑟瑟发抖的身体，我以为它只是冷，而不是别的什么原因，于是把小小的它移到太阳底下取暖。

早晨的太阳柔和的沐浴着它弱不禁风的，连禽兽都不会再打主意的身体。它的羽毛还没长出来，稀稀拉拉的几根，像个秃顶的老头，皮肤皱巴巴的，眼皮没精打采的耷拉着，似乎对我们这个世界再无任何留恋。我在心里暗自祈祷，希望它能活下来。希望太阳能暖和它，希望米汤能喂活它。

等我忙完自己的事，再来看它时，它已经完全不动了。我像公鸽察看母鸽的尸体似的，又拨弄了一下它枯瘦的身体。而它，的确已经离开了我们，离开了这个带给它短暂快乐和幸福的人间，离开了这个充满黑暗、寒冷、残忍、自私的世界。这个家就这样彻底散了。

那个完美的父亲在最后关头，也狠心离它而去，这对于一个襁褓中的孩子是多么大的打击呀。有时我会怨恨那只公鸽，觉得它自私无情，但有时也会想到有些人因为贫穷，无钱医治生病或者残疾的孩子，而把他们遗弃在街头或者福利院门口，难道真是他们无情吗？这样一想，我就没有资格再怪罪一只鸽子。只是每次抬头看那屋檐下的空荡荡的小家，我都不免长叹一声。后来侄子又叫嚷着还要养鸽子，我都会极力阻止他。孩子，让白鸽们都在天空自由翱翔，不再受人类的束缚和限制，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