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不美

    一

    “寒露”过了好几天，是深秋了。上班路上我忽然看见路边有几朵菊花，开了，很美！我曾经最讨厌菊花，因为总觉得这花与“死”有关，一般都是祭奠用的，不太吉利，尽管是“百花残”后独一无二的所在，但我也不觉得它美。

    我有个小学老师，叫王菊，她人和菊花一样，白白净净的，说话很温柔，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清香。那时候我读小学六年级，在我们那个穷乡僻壤只有20来个学生的班里成绩名列前茅。

    她从师范毕业分配到我们这所小学，做了我们的班主任、语文老师。在王老师之前，我们的老师大都是五六十岁的老头，因此她的到来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欢迎。

    我的同学们都争着喜欢她，在她面前“卖弄”自己，为她“争风吃醋”，而我却有点看不起她，因为她只有18岁，相比其他老师，她显得太年轻了！

    而我8岁才读学前班，六年级我已经14岁了，她不过比我大几岁而已，叫姐姐还差不多！

    我心里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我不把她当老师，她上课的时候我一改以往的沉默，总是抢答问题，甚至在班上叫嚷、顶撞她，故意破坏课堂纪律，我总是想证明：“你看，我跟你的水平差不多嘛，还用你来教我！”

    但王老师好像看透了我的虚张声势，她对我的任性只是微笑，对于我的不礼貌也视而不见，反而鼓励我在其他科目的课堂上也积极回答问题。

    后来时间长了，我慢慢发觉自己不过是一个一无所知的黄毛丫头而已，不如一个井底之蛙。而王老师，她懂的真的比我多太多了！

    她博学多才，谦虚谨慎，写得一手好字好文章，又和蔼可亲充满爱心，和小朋友们打成一片。

    终于，她和叛逆的我成了好朋友，她经常辅导我做作业，跟我讲各种见闻、故事，而我，经常从家里给她带一两个红薯、玉米。

    二

    六年级下学期，我们面临着小学升学考试，在那个竞争激烈的年代，学校开始要求我们毕业班的学生上晚自习。

    一开始，学校并没有给王老师准备好宿舍，而她的家在镇上，有点远，一个女孩子走夜路毕竟不安全，王老师就问我是否可以到我家住暂住。

    我立刻爽快答应了，选择去我家住这是老师给我的特殊荣耀。等下了晚自习王老师跟着我走进我家门口的时候，我看到她不由自主地捂住鼻子，我意识到尿桶就在我那个堆满杂物狭隘的房间里，虽然那个年代农村家家户户都那样，但我还是红着脸对王老师说：“我把它拎出去。”

    王老师忙说：“不用不用，我晚上也是要上厕所的。”我看到王老师故作镇定的掩饰，心里顿时明白：我的家实在太穷太破了。

    我的爸妈看到王老师来我们家，非常开心，就一个劲地问王老师：“您看我家文艳有机会考上镇第一中学吗？”王老师坚定地说：“她一定能考上的！你们放心吧。”我惊讶于王老师的坚定，不知道她怎么得出的结论。

    一般我们这所小学每年只有一个，最多是两个人能考上镇里的重点中学，而我成绩并不稳定，我自己对考上重点中学心里没一点把握。

    爸妈得到了肯定的答案，虽仍旧不忘数落我一番不是，但还是心满意足地睡觉去了。

    第二天早上我起床没看到王老师，我妈说王老师早早起床去学校了，我心里很失望，我觉得王老师在我家肯定没睡好，她甚至不愿在我家吃一顿早餐再走。

    忽然我看见王老师的睡衣还在我的床上，想也没想就用塑料袋把衣服装起来带去学校还给她。看到我还衣服，王老师眼睛里闪过一秒钟的惊讶，但她很快地接过衣服，一个劲地跟我说谢谢。

    我后来想，王老师的衣服是忘记带走了还是故意留下的呢？或许，她并没有嫌弃我家的贫困，而想再住一晚的？要不，为什么她为我还衣服感到惊讶？又为什么不去刘芳芳同学家里住呢？她家有村里唯一的一栋楼房。但从此王老师再没有到我家住过，也没有到其他同学家，而是住了学校的宿舍。

    小学的升学考试我果然考上了镇第一中学，全班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我，一个是刘芳芳。

    王老师拿着录取通知书到地里找我，当时我正在地里拔花生，然后全村的人都知道我考上了镇里的重点中学，纷纷投来羡慕的眼光。

    那一刻我好自豪，爸妈也笑得合不拢嘴，王老师眼里闪耀着光芒，她真心为我感到高兴！我觉得她是世界上除了我爸妈外第一个真正为我好的人！

    三

    快要去中学读书了，我寻思着去镇上看望王老师一次，要送点什么给老师呢？我想了好久，后面决定给王老师送一瓶花生油，这是我家种的花生榨的，可香了，这是要拿来卖换学费的，我们自己家从来舍不得吃。

    我约了刘芳芳，跟她说第二天一起去看望老师，她答应了，问我带什么去，我说一小瓶花生油。我又问她送什么？她笑着说准备给老师送一条几百块钱的珍珠项链，“像你这点东西我们是拿得不出手的。”

    刘芳芳不经意的话使我自卑难过，第二天她来找我的时候我装头痛不舒服，没有和她一起去看望王老师。但我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努力出人头地，等我发财了，买更多更贵重的东西去看望王老师。”

    然而我中学的成绩并不尽人意，无论多么努力，只考上了一个普通的高中，高考也是名落孙山！我不服，坚定地去补习了。

    补习那年，有一天我在一个文具店门口买东西，不经意抬头的瞬间竟然看见了王老师，她正微笑着朝我走来！我正想跟王老师打招呼，心底竟然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赶紧走，不然王老师问你最近的情况都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鬼使神差的扭头就走，留王老师一脸错愕，我的心也像被针刺了一样，一路走一路痛。

    四

    我终于还是考上了重点大学，那是在几次补习之后。我怀着悲壮的心情去上的大学，心里没有一丝高兴，四年很快过去了，我毕业了，却找不到满意的工作。

    就在我暂时没地方去回家呆着的那几天，正好小学同学搞聚会，那是小学同学李辉组织的，聚会的所有费用都是他个人承担，听说他初中毕业后就跟亲戚去上海做海鲜生意，身家早不止千万。

    我不想参加这样的聚会，因为正为找工作发愁，一点心情也没有。但刘芳芳却到我家来找我，此时的芳芳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她中专毕业，在银行找到一份还不错的工作，老公是做生意的，家境还不错。

    刘芳芳见我不愿去参加聚会，就讽刺地说：“你是老师们的得意门生，这么多年了竟然不去见见老师？上了重点大学的人可真是清高啊！”

    又说：“其实，小学的时候我挺嫉妒你的，不知道为什么，王老师最喜欢的学生总是你，任凭我们怎么努力都没有用。你知道吗？王老师根本不要我的珍珠项链，还说你给她的红薯很好吃，如果我家有，也给她一点。”

    听了刘芳芳的话，我乖乖地去参加聚会了。但在聚会那个金碧辉煌的大酒店里，我始终压抑难当。我觉得在所有小学同学中，书数我读得最多，但最失败就是我！最无颜面对老师的就是我！没工作、没钱，一无所有！

    那天，我对着王老师干了一杯白酒，没敢看她的眼睛，王老师对我说了什么我一个字没听见，羞愧难当的我回家后吐了一地！

    五

    从此我再也没有等我发财了报答王老师的心愿！我知道我再怎么努力，也比不上李辉有钱，甚至比不上刘芳芳！有钱人似乎永远都是有钱人，而穷人始终都是穷人！

    尽管后来我远离家乡，到大城市打拼，也得到了一份收入还不错的工作，但我知道跟我的小学同学比，我简直差得太远了。

    两年前的今天，当我从小学同学群里得知王老师自杀的消息，我不知道怎么形容我的震惊。王老师在她的丈夫意外摔倒去世之后，悲痛地喝下了一大瓶百草枯，也决绝地离开了人世。

    王老师以这种惨烈的方式，永远地结束了我们的“关系”，我始终认为我们之间是有“关系”的，虽然这么多年来，我始终没有主动联系过她，她也不曾联系过我，但只要她还活着，那我就还有机会，就算是很多很多年后的机会，但总会有机会，让我说出心中的感激和愧疚，那一刻，或许我就能释怀了！

    但我，永远没有这种机会了，就算是很多年很多年之后，也没有了！永远永远没有了！

    路边的菊花真的很美，我看一次眼睛就模糊一次，朦胧中，我似乎看到了王老师，她还是18岁的样子：白白净净的，说话很温柔，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清香，她正朝着我微笑，和鲜艳的菊花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