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六其实才三十五岁,这年龄放大城市还是个小伙子,可老六已经花白了头发。
老六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瘦削漆黑,胡子拉碴,眉间的一条深纹,刀刻的一般。
这样一副劳苦相,与窗外秀色旖旎的江南小城格格不入。
老六的手机铃响,是催他送外卖的提示,老六没有接,他已经在这里送了一个月的餐。一个月里,他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城市人好像都是夜猫子,从早到晚都有人点餐。
他并不抱怨,反而快乐,至少比去年在大西北做工程要好。那里风沙漫天,几十里内只见得几棵胡杨,比起眼前的小城,简直就是地狱。
但他现在有点怀念大漠黄沙了,那时的他心无挂碍,白日烈日下挥汗,晚间躺在温热的沙堆上,银亮的星河飘渺像轻纱,扑面而来,他拿着裂了屏的手机,横拍竖拍,然后发到他唯一的微信群里。
群友的赞叹给他的苦焦岁月添了不少快乐。没有人知道他是民工,他们喊他老六,以为他是个诗人。
他自己也觉得是。
他给每张图都配了长短句,虽只读过四年小学,但是他背的出百十首唐诗宋词。他感谢网络,想看的诗应有尽有,看多了就想写,写多了就有了文人气。
他喜欢群友喊他诗人,他没有文凭,诗人是比文凭还有面子的面子。
诗这东西本就是风花雪月的劳什子,老六做梦也没想到,他这份诗情给他招来了一段要命情缘。
晚晚,群里的活跃人物,一个江南的秀丽女子,闯进老六的视线。
这种活泼可爱的洋气女人,老六向来只仰望远观,在群里多年,老六几乎没有参与过群聊,更不曾私聊过一个女人。不是不喜欢美人,是不知道怎么搭讪,而且打字不快,跟不上别人的话题。
这个叫晚晚的女子常常聊天到深夜,性格活泼,有点调皮。老六偶尔看聊觉得她讲话很有趣,但从不想自己能与她有什么交集。
是这女子先发现了他。似乎是因为他的一张流沙图,女子在群里大赞,说很羡慕他幕天席地的生活。
然后简单问答几句,女子不嫌弃老六缓慢的打字速度,主动加了他。
从此,老六在圈里写诗题照,女子殷勤评论。
一来而去,两人竟有了相见恨晚的情愫。老六的天空一时间彩霞满天,连干活儿都哼着歌儿,工友们觉得老六准是撞见了沙狐精。
女子大方邀约老六去江南一游,老六很惶恐,自己形貌丑陋,万一见光死,岂不折磨?
但内心跳荡不已。他跟女子坦白说自己是个粗俗丑人,女子咯咯一乐,“这是什么话,又不是相亲。”
老六过完年收拾行装来到女子的城市。
一路激动又忐忑,做好了各种被嫌弃的准备。老六想,反正来了,见一眼立刻就走。
没想到晚晚很热情,像个熟人一样拉着他逛街,老六心花怒放,整个人像踩着祥云,魂不守舍地跟着女子游玩了一天。
晚间住到宾馆,女子安顿好他便飘走了。老六辗转难眠,想到家里的老婆孩子,有点自责,但晚晚的娇俏脸蛋像个甜桃子,让他欲罢不能。
老六酷热难耐,拿起手机,哆嗦着给女子发了句“你睡了吗?我睡不着。”
那边立刻回复“我就在你楼下”。
老六接下来的一个月就如火里滚油,整个人都着了。
他找了外卖工作,热火朝天地赚钱,他觉得他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人,他要开始新生活,离婚,结婚,娶晚晚。
然而清醒时又觉得惶惑,他都不知道晚晚真名叫什么,做什么工作。
一切像是在梦游。
直到今天晚上,他帮晚晚做了那件事。
现在想起来都发抖——柔弱娇小的她竟然杀了她的丈夫,一个家暴她的酒鬼老男人。
老六鬼使神差地当了帮手,他驮着那一袋东西,沿着河道飞驰,一到没人处便疯狂抛洒。
老六头发根根倒竖着回到租房,已凌晨三点,他无法入睡,浑身汗湿却手脚冰凉,他听着楼下匆匆而过的河水,后背发紧,像被人揪住了脖颈。
他想到晚晚,她一定也吓得不轻,他手指颤抖着拨了几次号,听到的都是“对方已关机”
他急忙打开微信,发现他已被拉黑,老六疯了,他打开群成员,搜遍每一个头像,找不到,晚晚消失了……
老六脑子一片空白。他瘫坐地上,抽了一地的烟头。
烟雾聚在头顶,悠悠的不肯散去,老六起身拉开窗户,天边已有一丝白亮,楼下的河水哗哗流过,像不停歇的讥笑声,老六抓起镜子扔出了窗外,自己也跟着跳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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