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子

作者: 江西中雪 | 来源:发表于2020-08-03 18:45 被阅读0次

      拐子,姓詹名金,与我发小。

        詹金比我大两岁,知道的事比我多的多。他时不时地告诉一些新鲜事,总叫我禁不住跟他一起玩。为了证明他说话属实,他经常上树摘桃子给我,并悄悄告诉我红得发紫的最好吃;他经常带我到牛棚屋里去掏鸟窝,并告诉我掏窝前先嚎几声,看有鸟飞出的地方便掏。我收益匪浅,跟着他乐享其成。

        一九七二年,我们上小学三年级。有一天,早读课,班主任也是语文老师余老师叫我们背书,大家都摇头摆脑地在读书。詹金记性好,他早早地完成了任务,就拿出毛笔来写大字。那时候,小学从三年级就开设了毛笔书法课,我们每天必须写一张十六开页的大字。他不小心将一滴墨汁滴到语文课本的毛泽东主席画像上,他的同桌大声报告了老师,他赶忙用手一抹,想将墨汁擦去,谁知道,墨汁没擦去,却涂了毛主席画像一脸。他的同桌更是叫的了得,说詹金侮辱毛主席,同学们也纷纷围观,一个个义愤填膺,坚决表示要开批斗会。余老师被热情彭湃的学生感动,尤其是被政治觉悟高涨的红小兵所鼓舞,迫于当时的政治压力,他当即决定上午第一节课开批斗会。

          第一节课开始了,余老师郑重宣布詹金批斗会开始。詹金被请到了讲台上,老师问“你为什么要侮辱毛主 席?”詹金睁大眼睛,张着嘴巴,暴牙外露,吱唔着“我……没……”“还说没?”“分明是侮辱!”“分明是抹杀”“我们要同詹金斗到底!”“打!”红小兵群情激愤,冲向讲台 ,左右开弓。詹金扯着余老师的裤腿,左右躲闪。余老师则高声劝导,左右抵挡。讲台上乱作一团,教室里喧闹一片。看得出来,余老师是想保护詹金,保护这个懵懂的孩子,无奈双手难抵四拳。一阵争斗过后,詹金已是鼻青脸肿。但他不敢哭出声,他害怕继续挨斗,只有泪珠滚落。余老师语气坚定地宣布:批斗会结束。詹金低着头,捂着脸,在指间露出一只眼晴,那眼神充满恐惧和祈求……余老师的牵扯着詹金回到了座位。教室在同学们胜利的喜悦中逐渐恢复了平静。我张望着詹金,心里一阵阵哀怜。

            詹金依然上着学,只是在教室里时他再也不乱动。或许是认真了,或许是发呆了。

            批斗会后的一周,星期五上午,算术课。“好臭!”突然一声打破了教室的安静。我们循声望去,只见詹金蜷在位上,怆白的脸。原来他拉肚子,上课时不敢吱声,便将屎拉在了身上。老师走过去,小心地把詹金牵出来,我看到了浠屎顺着詹金的裤腿已流到了脚跟。老师在教室门口说:“好孩子,病了可以跟老师讲啊……”詹金这才“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哭得那么委屈,哭得那么悲伤……我知道,他是被上次的批斗会打怕了。我们目送着他一步一跌地离开了教室,因为老师叫他回家。教室门口的走廊留下一串詹金踩过的屎印……

          终于上到五年级了,詹金依然健康成长,从各方面发展看,虽然学习成绩差点,但他爱好打球。那时候,小学有戴帽初中,因此篮球都是初中生在打。詹金个子小些,不够打篮球的资格,可他有股执着的劲。他经常守候在球栏架下,伺机抢几个球过过瘾。

          端午节过后的一天下午,放学了,球场上照旧有一班初中生在抢球,詹金照样不肯回家,他仍然守在篮球架周边,思思念念想抢球。机会来了,一个球蹦出人群,来到他身边,他猛扑过去,将球紧紧抱在怀中,可另外一人跑去按住他就抢,他死也不松手,于是乎再有人又将他俩按在地上,扑在他们的身上,后来者继续居上。刹那间,几十个人就堆成了人堆,詹金自然在最底下。一堆人熙熙而乐,喜不自禁!直等到一个老师来了,他大吼一声“快爬起来,会压死人的!”只见人堆迅速爬散站起。最后唯有詹金没翻过来,他扭动着身躯,张着暴牙,哎哟哎哟直叫,他挣扎了一阵,还是没翻起来,原来他的腿被压断了。人群一时惊呆了,接下来象是意识到了什么,他们恍然大悟,都疯狂地跑散开去。一任老师的狂呼,也没能拦住一个狂跑的学生。老师叫不住恐惧的学生 ,只得将詹金扶起,背上,在夕阳的余辉下匆匆走向詹金家……

          詹金的父亲愤怒了:“我家是贫农,我怕什么?”……学校为这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最后勒令堆人堆的二十二个同学毎人赔五元,共计一百一十元。有了钱,詹金很快就能走路了,数月后便又愉快地和我们一起生活了,只是他从此再无平稳,总是一瘸一拐,跳跃地跟着我们。拐子一词正式上任为他的名字,那个詹金似乎永远被人们遗忘……

          拐子依然好动,而且有些技能超出常人,比如抛石头,我就不及他一半。

            一九七六年暑假的一天,天气炙热,旱情严重。中午 ,拐子邀 我去摸泥鳅。那时候,我们农村大面积种植两季水稻,农历六月上中旬,正是一季水稻收割又抢时间栽种二季水稻的时候。大伏天中午的太阳最是强烈,能将水稻田里的水晒得滚烫,泥鳅无法,只有寻找田中较深的水坑遁身,因此,聪明的人们也就正好寻迹而渔了。我踮着脚跟来到景湖公路上,因为地面滚烫,赤脚行走很是难受。拐子却不以为然,他总是不安份。一边走还一边抛着石头。

          我们站在景湖公路上,放眼四望,只见绝大部分劳作的人们都在收工回家。路北面整个一畈田际只剩了一乘水车上三个男人在疲惫地车水。车水的池塘叫马家坽,是在乱坟荒丘旁边,相距景湖公路一条汽路沟还有一个水圳 ,大概有一百多米。拐子在公路找了个扁平的鹅卵石,叫我看着,他说他能抛过汽路沟,我不信,因为我只能抛到沟中间。只见他蹲地而起,单臂猛举,石头脱手而去,在炎炎烈日下画了一个标准的弧线,缓缓坠落,不偏不倚地击在那水车上中间男子的头顶。我见那男子随即慢慢倒下,同车的男人不知所措,停车将伤者扶起,他们环顾四周,惊恐地扶起伤者,赶紧回家。我们相遇时,我看见伤者血流不止,从头顶直流到肩胸。他们谁也不怀疑,这突如其来的灾难是这小孩造成的。那天夜里,村里谣言四起,说是木水仂(水车上的伤者)中午在马家坽车水遭鬼撒沙,被鬼打了。我哑然无声,默守着对拐子的承诺。

            读完了初中,拐子设有继续读书,他走向了社会,从务农到经商无事不干。十年后,听说他结了婚。我特地去到他家,看到他老婆很漂亮,雪白的皮肤,圆圆的脸,一双眼睛秋波流转,脉脉含情,她中等个子,很爱说笑,时不时地露出洁白的牙齿。拐子也好看了许多,他不象以前那么黑瘦,牙齿也不象以前那么暴,眉宇之间充满喜气。我不只几次地祝福拐子。

          好景不长。拐子结婚的第二年,当时本地流行带江苏佬,说是本地有木材,江苏人来看中了就付定金,最后转弯抹角地行骗。拐子也赶潮流,与别人合伙,在江苏带了人来,江苏佬看中了他的木材,也付了壹万元定金。他将江苏佬寄居家中,自己在外整日的忙,实则借故拖延江苏佬。一个多月过去了,他也不发一根木棍给人家。有一天,他回家想再向江苏佬要钱,却没有见到江苏佬,他老婆也没在家。他四处寻找打听,得知他老婆跟江苏佬走了……原来,拐子是安排老婆每天供给江苏佬吃饭,他自己躲在外面说是进山搞木材,故意拖延,好让江苏佬无奈弃定金而去。谁知,江苏佬与他老婆相处的这段时间却发生了暧昧关系,说是江苏的生活水平很高,只要她去了江苏,肯定会有好日子过。女人,谁不愿意过上好日子呢?

          拐子非常伤心,他爱老婆,怎么也想不到老婆会背叛他。他四处寻找,几度东进,几次南下,可他朝思夜想,又充满仇恨的那个人音信杳然。

          那年正月,我知道了拐子的情况,特地回家看望了他。我约他来到镇上一家饭店,我想安慰一下他。

          酒过三巡,我们都豪爽起来,有感于拐子的倒霉运气和概叹人生的悲苦,我们吟颂了李白的『将进酒』“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 奔流到海不复回。”干一杯!(二两)“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 朝如青丝暮成雪”干一杯!“人生得意须尽欢 莫使金樽空对月”再干一杯!我们终于醉了。拐子哭了,他沉浸在他的失妻之痛中……“老·老弟,你是同.同学唯一来·来看我的……谢.谢谢……干杯!”“老.老兄,明月几时有 ?把酒问青天。干杯!”拐子丢了老婆,生活的不幸使其悲伤,可他总是强忍着泪水与日月同欢,此时此刻,他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他压抑太久太多了,多么需要释怀!愿苍天理解他的无奈,愿人人理解他的苦衷……我忘我了,完全情醉于拐子的苦水里……泪水泉涌,我们谁也不在乎,一任泪水横流……“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我反复高唱着 ,我们频频举杯……围观的人们也为之动容……我与拐子牵着手,且哭且笑,且歌且言……睡着了。

            这是一次心灵的碰撞,是一次情感的融合,也是一次毫无遮掩的释放……人们,总是在社会环境的挤压下包裹着各自的思想,虚伪给人生带来了太多的迷茫——人啊人?但愿长醉不愿醒……

          据说,我没有劝慰到拐子,他依然一蹶不振,他大量地吸烟,嗜酒如命,经常过着晨昏颠倒的生活。他的脸更加瘦长,更加乌黑 ,暴牙更加外凸。又过了几年,他因肺癌而死,时年二十九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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