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风最幸福的事情就是放学后去接夏雨,他在傍晚六点钟融入下班的人流,在车轮与汽笛声中沦落在拥挤的马路上,红灯绿灯红灯,持续着一种被动的走走停停。茫然的人群,像是闭着眼睛在深海里游走的鱼,身边高楼林立的石头建筑,是人给自己建造的的牢笼,走进去,关上门,谁也不认识谁;走出去,关上门,谁也不认识谁。
夏雨现在在学校里练舞了,告别了那栋80年代的旧房子,也告别了那位坚强的单身妈妈,临走时她送她一只蝴蝶发卡,她喜欢蝴蝶,喜欢一种美丽而短暂的宿命。单亲妈妈搬到S城居住了,她为夏雨跳了最后一次梦的圆舞曲,然后送给她“蝴蝶”,并希望她能将梦的圆舞曲搬上真正的舞台。夏雨为老师的艰难生活而痛惜,她本应是这世上最美的舞者,却不得不为了生之艰辛辗转于各个城市,为了她最亲爱的儿子。现在学校里有专门的舞蹈教室,老师个个都是A级教员,但在夏雨眼里他们却不是真正的懂舞,只是些追求形式的小丑,徒有虚名罢了。作为艺术生,她只需要上下午的头两节课,剩下的时间就是练舞。她总说前两节课已经把脑细胞杀的差不多了,后两节课就是要打磨身体,孔夫子说过“杀身以成仁”,这样总算是成仁了吧。
其他同学都回家了,夏雨坐在舞蹈教室的舞台上,呆呆的看着前边空空的座椅。她不喜欢这种曲终人散的孤独感,自己像是一只被人遗弃的蝴蝶,她只喜欢不停的舞,要把自己变成蝴蝶,不能做片刻停留。短暂而惊艳的美是蝴蝶的宿命,它们一般只能存活几个星期,所以要努力的飞,飞不过沧海,也要华丽到绚烂。
林风打开舞蹈教室的门,看见夏雨一个人坐在那里,红的像血的布景在她身后像无限延展的景深,她穿着黑色的舞蹈服,呆呆的看着前面,那样安静,把自己沉在时间的深海里,海潮漫过,闭上眼睛。
“今天我和老师吵架了。”
“怎么?”他走过去,坐在她身旁,把手放在她的肩上。
“他说我一直在重复错误的动作,并且不知悔改,可是那是肖老师教我的,她做的一定是对的。你看过我的梦的圆舞曲吧,那是我见过的最美的舞,如果这都不算舞的话,那么这世间就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叫做舞,因为它们没有灵魂。”
“好了,我知道,我们夏雨是最棒的,因为她一直用灵魂在跳舞,任何虔诚的敬畏灵魂的人,都是注定不平凡的,因为他们离天使很近,天使是眷顾有灵魂的人的,所以不要失望哦,你是要创造奇迹的人。”
“你就知道安慰我。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默默坚持的人,默默信守的人,最后只能被迫的离开,无奈的放手,而那些每天贪图享乐的却总会有好的前程,怎么会是这样?”
“因为上帝要考验我们啊,他要让我们经历怨憎恨,离别苦,然后我们才能成熟起来,而那些只知享乐的人,他们的人生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我想他们老时大概会后悔的吧。如果一个人一辈子都没有痛过,没有为一个人而执着,而牵念,而黯然,那么他就算自认为快乐了一辈子,那么他也不是真正的活过,他不明白那种悲伤过后的幸福,是从心深深处流过的河水,润物无声,淡而悠远。”
夏雨把头放在林风的膝上,看着白闪闪的灯光迷眩了双眼,男孩的下巴扎出青灰色的胡须,白衬衣有干净的肥皂味儿。十六岁的少年,却有自己的独立意志,支离破碎的家庭,童年的阴影,过早的使他成熟起来,这样的男孩让人内心温暖,像一座温暖的房子。
“今天家里没有人,爸妈都回老家了,不知是哪个有点亲戚的爷爷死了。”
“哦,那你一个人在家,害怕吗?”
“所以呀,今天我就到你家暂住了,怎么样?可别打坏主意。”
“切,谁会打妖婆子的主意,美女又没有死绝。”
“你是不是皮毛又痒痒了,几天不打,上墙揭瓦。”
“我可没说让你到我家住,我家没有你的床。”
“你睡沙发,我睡你的床呗,连这点绅士风度都没有,现在的男人……”
林风无奈的摇了摇头,月亮在城市里像是幻影般飘渺,蒙着一层灰色的面罩,天空黑的看不见一颗星星,死寂死寂的。而城市却是霓虹纷扰,人头攒动,传来买醉的痴汉发情般的吆喝和夜市里无谓的争斗。看来天上是寂寞的,因寂寞而清醒,这繁华的藏污纳垢的人间一直沉醉着,沉醉在一种不自知的漩涡里。
林风的家在一条小胡同里,一座有着大院子的平房,灰色的瓦片鳞次栉比的排列着,显示出古老与沧桑,被雨水冲刷的泛着底色的白,上面长出暗绿色的藓,房梁上精致的镂刻属于久远年代的印记,高大的屋脊像山一样雄伟,院子里一棵法国梧桐,紫色的花瓣慢慢飘落,粘在夏雨的发上。
林风走到院子里忽然停了下来,亮着灯的里屋传来中年男子与老太太的说话声,刚开始只是隐隐约约的低语着,似乎还伴着老人的低泣,忽而男人的声音咆哮起来,然后是家具被踢倒的啪嗒声,林风把车子往地上一扔,急忙跑向屋里。
男人回过头来,看见他,紧皱的眉头舒缓开来。
“风,你回来了,听说你考上高中了,学费很高吧,看我给你带钱来了。”他把桌子上的钱拿起来。
“谁叫你来的!你给我滚出去,我不是你拿钱买来的,你以为钱能买到一切吗?”他愤愤的看着这个中年男子,夏雨明白过来,这是林风的父亲。
他蹲下来,像所有慈爱的父亲那样把手放在林风的头上,他的手保养得很好,一点不像四十岁男人该有的粗糙的手,那只手肤色白皙,可以清晰的看见蓝色的血管,在皮肤里躁动着,一定不是安分的男人。
“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都来城里多久了,还像个乡下的野孩子似的出言不逊,都怪你妈,自己土,没素质就罢了,还把你也教成这样。走,跟我回去,我要让你进入与此完全不同的阶层,那才是属于你的生活。”
他拿开他白皙的手,“你说够了没有,我想怎样就怎样,你无权干预我的生活。我是我的,你是你的,我们是完全不相干的两个人,是混在人群里谁也不认识谁的人,你根本没有资格出现在这里,你给我出去,拿上你的钱!”
男人眉头又紧皱起来,紧攥着拳头吁了口气,把金边的眼镜往鼻梁上扶了扶,眼睛里显示出烦躁与不安。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像只躁动的狮子,发出低沉的出气声。最后又站在了林风面前。
“小风,你现在还不理解我们大人的事情,这里边是非对错是有很复杂的原因的,我们都应该为了自己而活,这是最根本的。一个人不懂得为自己而活,那么他就只能一辈子活在被动与压抑中,你可明白?”
“我不明白,你讲的话我根本没心思去明白,我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我自己知道该怎么活,我也知道我会活的很好,因为我一直心胸坦荡,无愧于心。”
男人无奈的摇了摇头,“好吧,小风,我知道了,不过如果有一天你觉得你不想再过这样的生活,可以去找我,这是我的地址,给你放桌上了。”他说完又怔怔的看了林风几分钟便叹着气走了。
林风连忙跑过去把姥姥的被子盖好,拿纸巾给姥姥擦眼泪,她的眼泪从凹陷的眼窝里簌簌的流下,流过她满是皱纹的苍老的脸。林风紧紧抱住姥姥,说以后再也不会让那个男人到这里来了,他会好好保护她的,她将来要把她接到拥有大院子和小阁楼的别墅里,把她养成挑剔的富太太,让她整天乐呵呵的睡觉都会笑起来。
夏雨看着他们觉得自己真是太幸福了,有爱她的爸爸妈妈,有温暖的家庭,有自己喜欢的舞蹈,还有林风这样的男朋友,她跑过去把林风从她姥姥的怀抱里拉出来,跑向院子里,站在那棵飘着紫色花瓣的梧桐下。在雾蒙蒙的夜色里,她吻了他,轻轻地吻在他的额头上,她的嘴唇是粉色的,于是他觉得他的额头也会变成粉色,他轻轻闭上眼睛,想起她家的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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