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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从今夜白
冯雷北漂十几年了，在北京，他从来没有看到过月亮。
（一）
冯雷租的房子在七环以外，一个打工人居多的杂居地儿，说贫民区也不为过。这一带百分之九十居住的是打工人。房子是有三四十年楼龄的老楼，淡黄色楼身，窗户是木格楞窗，镶着薄玻璃。玻璃块儿比A4纸大一点。窗子因为年代久远，风一吹，就“吱扭吱扭”响。像唱着没有节奏的老歌，听着就让人心烦。
这是一个小三居的楼房，建筑面积五十平左右，格局为两室一厅一卫一厨。这个房子租给了三家租客。冯雷租的早，他占据了阳面卧室，月租1400，阴面屋住着一对年轻小夫妻，月租1000，住客厅的是位IT男，年纪二十八九岁的样子，月租1200。
在这个寸土寸金的城市，有一个这样老破小的房子，就可以下金蛋。真是没地儿讲理去。若是在老家，这样的房子怕是白给自己也不会儿去住。
冯雷想里盘算着，他是租客里年龄最大的，过了这个年，他就四十三岁了。想到年龄，他不禁叹口气，奔五的人啊！
这个小三居，最忙的时候是早晨，最忙的地儿是厕所。五十平小房子，三家，四人，早晨每个人都想把一夜产生的废物，与过载的身体隔离。有时候，想排废的意念很强，可这时候偏偏厕所里蹲着一位早起的大神，许是头一天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占着茅坑半天不出来，于是内急的此君就在那个狭小的走廊来回踱步，越是踱步，储存的废物仿佛越发的在肚子翻江倒海，急着向外挤。大有立即马上一泻千里之势。
排在第二位，厕所君稍微快一点，可能还会看到点希望，倘若排在第三第四位，干脆就沿着楼梯向外跑吧。出了楼梯口，是一条小巷，沿小巷向东跑六七百米，是个公厕。公厕虽然年代久远，也有些破旧，毕竟里面厕所坑位多，还是能够比较畅快地祝君一臂之力，解决废物分离问题的。
这个小居室，特点分明：冬冷夏热。冬天年代久远的木格楞窗户透风，外面小北风“呜呜”地刮，屋子里就像有一只讨人厌的猴子，“吱吱”地叫一样。管道因为年岁久远，暖气片已经斑斑驳驳，有无数霉点。供暖的旺季，室内温度只有十度左右。从户外回来，羽绒服根本不敢离身，进到屋子，依然冷得瑟瑟发抖。
夏天屋子里好像安装了火炉，一进屋立马汗水肆流。偏偏对面屋子住有女人，衣服也不好脱得太少，见面留一线，还是要得的，避免彼此尴尬。冯雷觉得这个小屋自己年龄最大，带头尊重女人，才有利于这一屋子人的和谐共生。
晚上回到这个临时居住所，厨房是最忙碌的地儿。冯雷对吃的不是怎么讲究，晚饭煮个青菜，零星地放点肉片，一个馒头，就解决了。有时候煮挂面，卧个鸡蛋。但是往往要很晚才能吃到嘴。对面的女人爱鼓捣吃的，她似乎在附近工作，反正回去得早，有时候她做排骨炖鸡，煎鱼，西红柿炖牛肉。刚进家门，那要命的香就直往鼻孔里钻，令他心痒痒的，想到了家的味道。这香味随着高压锅“吱吱吱”尖锐叫声，久久地在小屋里徘徊乱窜，搅得他肚里的馋虫直向外涌。
冯雷的晚饭会吃得很晚，在他被那香气浸润了许久以后，吃自己的饭，愈发寡淡了。
IT男回来得更晚，他几乎不在小屋吃饭，夜里十一二点，听到“踏踏踏”上楼脚步声，“咔嚓”开锁声，不用问，是IT男回来了。然后“叽里咣啷“洗漱声响起。
小屋隔音效果不好，一会儿就听到IT男雷声大作的鼾声响彻小屋。对面小夫妻热情的做爱声，女人的呻吟就是一首小夜曲，高低起伏，经久不衰。冯雷的睡眠本就不好，这夜夜荆歌折磨得他脆弱的神经愈发弱不禁风了。
他想到过搬家，找了几处都不尽人意。不是价位太高，他承受不起，就是临街，“轰隆隆”的过车声，比飞过几架飞机都热烈，和他现在的居住环境比，有过之无不及。他走了一圈，以他能承受的价位，目前看和他住的环境比，差不多少，更何况还有和新邻居重新磨合问题，想想都令人头疼，搬家就显得没那个必要了，搬家的折腾也是他承受不起的。
冯雷在会计师事务所工作，经常出差，这个蜗居，一个月能住不上半个月就不错了，有时候甚至几个月不回来。想想算了，就这样凑合吧。出门在外，哪能尽如自己心意。他同事老王，根本就不租房。多数时候老王申请去外地出差，偶尔回到北京，找个地下室做临时避难所。冯雷动不动失眠，整宿整宿睡不着，像老王那样，他这个小体格子，不扔了才怪呢！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这样想着，再回头看他的小蜗居，竟然比原来可爱了许多。
（二）
冯雷躺在床上，伸个懒腰，不知道碰了哪个关节，“哎吆”一声，一股钻心的痛，瞬间动弹不得了，恐怕腰脱的老毛病又找上门了，他有些无助地侧身躺下。
忽然手机铃“我爱，我爱，爱不完……”唱起来，冯雷龇牙咧嘴，面目狰狞地抓起枕头旁边手机，瞄一眼，是儿子晨晨。
“爸爸，你在干嘛，晨晨想你了。”
“哦，晨晨啊，爸爸没有干嘛，爸爸也想晨晨了。”
“爸爸，我们老师说，过中秋节留作文题目，是《家人一起过中秋》，爸爸会回来陪晨晨过中秋节吗?”
冯雷把电话拿离耳朵远一点，接着说：“喂喂，晨晨，爸爸这边信号不好，喂，晨晨，爸爸在外面，听不见你说什么，待会儿爸爸给你打过去，好吗？”“嘟嘟嘟”，冯雷挂断了电话，听着手机的盲音，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泪流满面，无声地抽噎起来。
“晨晨，我的乖儿子，爸爸也想陪你过中秋啊！”冯雷心绪更低落了，任由思绪奔涌，飞泻千里万里。
冯雷离婚了，在一年以前。那个小城的两幢房子，女儿依依，儿子晨晨的抚养权都给了前妻肖薇，他净身出户，每个月给孩子8000元抚养费。他和肖薇是协议离婚。
离婚时儿子晨晨十岁，上小学三年级。女儿依依十四岁，上初中二年级。他和肖薇约定，离婚的事情先不告诉孩子，毕竟他常年在外打工，居家的日子少之又少，孩子也不会在意这件事情。
冯雷想着晨晨的电话，心再也平静不下来。前尘往事一慕慕涌上心头。
想起那一年高考，高中学习一向刻苦的他，终于得到回报，考了625分的好成绩。他高高兴兴地接到某985院校的录取通知书，生物工程专业。
那时候，他专心读书，心无旁骛。根本不懂什么专业，他一切事情，都是做初中老师的母亲操办，给他选择的专业，曾经是母亲的梦想。谁知道到了大学才知道，这个专业在国内是冷门专业，辛辛苦苦读了四年大学，毕业根本找不到对口的工作。
偶然机会听说注册会计师是金饭碗，审计行业正如火如荼地发展，这个行业赚钱容易，只是辛苦些。冯雷想，辛苦不算什么，只要能赚到钱就好。他决定重新拿起书本学习，自学会计本科，报考注册会计师。
学习本是他的强项，他一边啃本科教材，一边学习注册会计师课程。四年时间，仅仅用了四年时间，会计本科和注册会计师全科合格证全部拿下来，那瞬间他真有“春风得意马蹄疾，一夜看遍长安花”的畅快与兴奋。
他走出家乡，应聘到北京一家会计师事务所工作。
冯雷是在参加自学考试的时候，认识前妻肖薇的。那时候，肖薇还是一名大学生，就读家乡的一所师范专科学校，她一边读着专科课程，一边自学本科课程。
肖薇个子娇小，一米五五左右，皮肤白皙，弯眉笑眼，一笑两酒窝。她的一双眸子是那么黑，仿佛里面有个黑黑的小精灵，低首垂目时，便似映上那小精灵的影子。她听到新奇的事情，会张大嘴巴，嘴张成一个大大的O型，样子很是可爱。
小姑娘看冯雷，黑黑的小精灵里盛满崇拜。她听冯雷讲他上学时故事，南方的风土人情，城都的美食美景，憨态可掬的大熊猫，这时候她就瞪着好奇的眼睛，张着圆圆的嘴巴，半天合不拢。
冯雷忍不住恶作剧，趁势往她嘴里塞枚大枣。肖薇的俏脸一下子涨得红彤彤，嗔怪地瞪视冯雷。
或许那时候，一粒叫情愫的种子，悄悄地在两个年轻人的心田生根，发芽了。
那时候，信息传递用纸笔，一封素笺，鸿雁传书。冯雷回到北京，不久就收到小姑娘来信。信里她讲女孩子的小秘密，讲同学的故事，讲宿舍的逸闻，讲即将到来的毕业，讲心中的梦想和迷茫。冯雷回信也是热情洋溢，他讲北京的四合院，北京的园林，北京的香山红叶，他从来不给她讲职场的辛酸与不如意，不讲职场的黑料理与明枪暗箭。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不能把她给吓着了。
信越写越勤，嗑越唠越稠。
不知道什么时候，信里有了“想你”的字眼，不知道什么时候，信里有了“亲爱的”，称呼从“肖薇”到“薇”，从“冯雷”到“雷哥哥”
两人的心已经走到一起。
俩人商量着，拜见家长。
那天冯雷殷勤地买了好多礼物，怀着忐忑的心情拜访肖薇父母。
肖薇的母亲，如肖薇一样瘦弱，岁月的风霜，令她相貌染上了尖酸刻薄。她客气、疏离地把冯雷让进屋。说话直接，没有丝毫感情色彩。对着登门拜访的年轻人，她用滤镜一样的眼睛，看贼一样审视他。说他们只有一个女儿，不希望女儿嫁给打工仔，她希望女儿稳定，不过四处漂泊的生活。
肖薇的父亲，一个老实巴交的黑瘦男人，只是满脸歉意地对着冯雷笑，话语权交给了妻子，他一声不吭。
冯雷一脸尴尬地离开肖薇家，肖薇也跟着跑出来，肖薇妈妈在后面“咣当”关上了门。
冯雷灰头土脸地回了北京，他心里琢磨着，他一个一米八个头的大男人，没有任何不良嗜好，有知识有能力，有才有貌，只是想娶自己心爱的姑娘，为什么得不到认可呢？
冯雷这时候想打退堂鼓了，他想人不能太自私，因为他，肖薇母女反面，他不想看到这样场景。
可是肖薇倔强又执着，毕业证一到手，一个小姑娘家，怀揣满腔热情，直接杀到北京来找她的爱情。
冯雷想，女孩尚且如此勇敢，他知道自己不能退缩。肖薇年龄小，想事情单纯，他比肖薇年长六七岁，他要和肖薇一起面对。
他说服肖薇，买了礼物，再一次敲开岳母家大门。岳母虽然满脸不高兴，看着自己姑娘死心塌地的样子，只好妥协了。
冯雷带着肖薇回自己家，肖薇家在县城，冯雷家在市里。这时候妹妹已经结婚，家里只有父亲母亲。
没想到，冯雷的母亲竟然没看上未来儿媳妇，对肖薇不冷不热，母亲说，农村的小姑娘，没见识，年龄又小，怕是不定性，嘴里说，婚姻是一辈子的事，啥情呀爱呀的，以后路长着呢，小姑娘能靠得不住吗？母亲向肖薇投去怀疑的目光，好像她的宝贝儿子要让人抢走了。
冯雷对于母亲的说辞不以为然。母亲的性格，家庭事向来说一不二，她看中的是她闺蜜的女儿胡宁，可是他们俩这么多年同学，彼此根本不感冒。
冯雷心里对于母亲有些抗拒，从小到大，冯雷的所有事情母亲都包办，学习，生活，报考专业学校，如今儿子不在身边，媳妇的选择权她还想着说得算。这次冯雷铁了心要跟肖薇在一起，母亲一百二十个不愿意，最后终究拧不过年轻人，勉强答应了。
他们在家乡举行了简单的婚礼，肖薇就跟着冯雷一起来到北京。
北京的居住环境不好，那时候，他们新婚燕尔，还是你侬我侬，感情甜蜜的时候。
冯雷在工作之余，领着肖薇认识北京，看北京的四合院，北京的胡同，北京的园林建筑，北京的香山红叶。
说实话，肖薇不是一个物质的女孩，她没有因为住所的简陋，吃得简单粗糙嫌弃冯雷，相反冯雷的细心体贴，风趣幽默，让她品味到爱情的甜蜜浪漫。
过了几个月的二人世界，肖薇怀孕啦！冯雷心里很是高兴，他已经是三十出头的男人了，他对孩子对家充满了憧憬和渴望，他希望有一个像薇薇一样可爱的女儿。
这时候，岳母来电话，说她们小县城有教师招聘考试，已经给肖薇报名了，希望她们珍惜这个机会。
冯雷和肖薇商量了一下，他们的孩子即将出生，孩子的成长需要一个稳定的环境，于是决定肖薇回老家考试。
很幸运的是，肖薇凭借扎实的基本功，一举考中，成了县城里一名小学老师。一个月后，他们的女儿依依诞生。
冯雷拿出自己全部积蓄，在肖薇的县城买了一栋百平的楼房，从此他们有了自己的爱巢。
那时候薇薇心思单纯地爱着远方的爱人，爱着两个人来之不易的小家，爱着她们的宝贝女儿。
女儿出生以后，冯雷得空就向家里跑，那时候，交通很不便利，坐客车要十个小时，坐绿皮火车“咣咣铛铛”要坐一宿才能到达。周末，下了班就去挤车，坐了公交坐地铁，好容易赶到火车站，已经感觉精疲力尽了。他从来不舍得买卧铺。硬车席里人挨人，人挤人。幸运的话有个一席之坐，有时候根本就没有，站一宿是常有的事。有时候挤在两节车厢之间，拿张报纸席地而坐，有时候实在累急了，铺上报纸倒地就睡，车厢里闹哄哄臭哄哄，什么气味都有，臭脚丫子，臭屁，还有人多日不洗澡的臭汗味，让人恶心得想吐。
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回到家。看到微微温柔的笑脸，看到小依依胖嘟嘟，软糯糯的小模样，冯雷觉得所有的辛苦都值了。家，才是他这个旅人温馨温暖的港湾。
依依四岁的时候，微微又怀孕了，这时候冯雷犹豫了，一个孩子已经让薇薇很辛苦，再要一胎，薇薇还有工作，他们这异地夫妻，那可真是苦了薇薇了。
冯雷和薇薇商量，这一胎不能要了，他们有一个宝宝足够了。薇薇想了想，同意了。他们商量好了去医院打胎，结果医生告诉他们，薇薇身体的原因，打胎大人会有生命危险。
夫妻俩回到家，商量该怎么办，决定还是留下这个孩子。
冯雷想既然自己不能在家陪伴妻儿，不如让岳父岳母搬过来同住，这样薇薇跟前也好有人照顾。
岳母同意了小两口的邀约，提出条件是让冯雷给他们老两口换套房子，理由是他们的老楼太旧了。
冯雷把家里的老底都集中到一起，勉强凑够钱，给岳母买了一个80平的房子，他心里想，岳母只有薇薇一个女儿，就当给自己的孩子储蓄了。
多年以后，冯雷想这个决定是错误的。他们根本不应该和岳母同住。
岳母这个人，平时爱玩，虽然搬来女儿家，但是她爱玩麻将的毛病没有改，甚至变本加厉了。他们家楼下是社区服务站，岳母玩起麻将更方便了。楼下只要三缺一，老太太立即下楼，不管什么外孙还是外孙女，哪个孩子也不管了。家务也不做了。
时间长了，家里的孩子没人经管，家务没人做，薇薇下班回家，反而更累了。
薇薇常常因为家里琐碎，和自己母亲拌嘴。
岳母在外打麻将，回家总把麻将馆一些闲言碎语带回家，什么谁谁在外养小三了，谁谁藏私房钱了。
那天冯雷周末回家，岳母跟他说，听人说注册会计师非常能赚钱，你这一天天在外面不着家，拿多少钱给薇薇。
冯雷脸红脖子粗，不知道跟岳母怎么解释。
岳母说，就我闺女傻，死心塌地跟你过日子，给你生儿育女，到最后你钱都拿不回来，不觉得昧良心吗？
冯雷想说说自己在外面的不容易，想说打工并不是每个人都赚大钱，想说他是尽心尽力地对这个家。
可是看着岳母那咄咄逼人的样子，他一句话也不想解释了。
以前没和岳母在一起住，薇薇受她的影响小些，住一起了，岳母天天给薇薇传经布道，传播负面思想，耳濡目染的力量是无穷的，薇薇思想慢慢地在变化。
疫情严重时，冯雷被困在北京，一天夜里，薇薇给冯雷打电话，哭着说女儿发烧，儿子已经被感染了新冠，她自己已经精疲力尽，在崩溃的边缘了。那天薇薇哭得很凶，发泄起情绪来，说要你这个男人有什么用，要钱没钱，家里需要你，人也不在身边 。
薇薇说完这句话，自己愣住了，冯雷半天没接话。冯雷想大概这句话在薇薇心里憋了很久了，这是实在憋不住了终于发泄出来。
疫情过后的第一年，肖薇提出了离婚，冯雷什么也没说，同意了。
他们的爱情，他们千辛万苦争取来的爱情，不知道是败给了距离，败给了枯燥乏味的婚姻，还是败给给了岳母。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常常想，怎么也想不明白，薇薇没错，他也没错，他不知道问题出在了哪里。
（三）
冯雷慢慢挪动着腰，想找一个舒适一点的姿势。
一伸胳膊，手一下子碰到床头的手机，不知道是手指头碰响的，还是手机自己响的，反正手机就在这个节点，又唱起歌来。
点开接听，是妹妹。“哥，挺好的吧！我没啥事，就是跟你说一声，咱爸挺好的，没事过节你就别回来了。”
冯雷对着电话，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最后对着喋喋不休的妹妹，终于说了一句“好吧，我不回去。”
放下电话，冯雷默然了，亲情夹杂上金钱的味道，薄得怕就比不上一张纸了。
母亲的教育是失败的。她的棍棒教育下，两个孩子走了两个极端。
一个是听母亲话的书呆子，没一点主见，选择专业都是母亲做主，结果走了很大弯路，人到中年仍然在外漂泊不定。一个是完全反抗母亲棍棒，早早不读书混社会，找了个混混结婚离婚然后没工作，打零工混日子。
兄妹于母亲而言，没有一个是不操碎了心的。
兄妹因为母亲的一褒一贬，从小感情淡漠，近乎仇敌。
母亲退休后身体一年不如一年，最后竟然因为癌症过早地离开人世。
妹妹离婚后回家住，陪伴日渐衰老的父亲。
那年春节回家，妹妹不知道怎么说动两个姑姑，一个伯父来家做客，召开了家庭会议，说他常年不在家，父亲生病长灾都是妹妹陪伴伺候，父母的房产要立遗嘱，给妹妹。
姑姑说，雷子在外赚大钱，这点财产就别和你妹争了。
冯雷觉得心里憋屈，他这什么也没说，怎么就和妹妹争了。冯雷问父亲怎么想的，父亲吭哧半天，一句话没说。
冯雷明白了，合计是妹妹说动一家人，针对他一个摆得龙门宴啊！
那个正月，冯雷离开家，再没有回去。
妹妹是怎么想的，是怕他回家找气生，还是怕他回去说房子的事？中秋节告诉他，别回去了。
这几年，冯雷想明白了，他只有一个妹妹，父亲哪天去世了，妹妹是这个世界上他唯一的血亲。妹妹从小不听话，没读多少书，这个社会，有知识有文化的人，求生都是如此艰难，更何况妹妹呢？
房子能值多少钱？给妹妹又怎么样，她一个女人，不容易。更何况事实就如此，他常年在外，父亲身体真有个不舒服，不是还得靠在跟前的妹妹吗。
可是妹妹的做法让他心里不舒服，他这个哥哥，做得再不好，至于因为老人的一套房子，和她大打出手，对簿公堂？
她这样未雨绸缪的算计，真让冯雷心里这口气不上不下，堵得心里难受。
一通电话，让本就不舒服的身体，更疼了。
（四）
“叮咚”“叮咚”手机微信新消息提醒。
打开一看，单位工作群有通知“通知，所有未离京的同志请注意，明天早9点，召开王立威经理追悼会，希望在京的同志都参加，望知悉。”
不用说，是李所发的通知。
冯雷脑袋“嗡”地一下，以为自己眼睛昏花，又看了一遍，没错，说得是老王，心里还是画魂，怎么可能，老王死了？真的吗？不行，打电话问一下和他一起做项目的于立秋经理，周五下班不是打完招呼走的吗？
电话拨过去，于立秋经理接通了，她说消息属实，老王确实死了，死于周六下午两点，一个小酒馆的酒桌上。
立秋说老王一个人自斟自酌，他要了一盘花生米，一盘肥肠炒尖椒，一瓶56度的宁城老窖。
吃一口花生米，喝一口酒。吃一口尖椒炒肥肠，喝一口酒。
酒是他常喝的酒，菜是他每次喝酒的下酒菜。
不同的是，这是他人间最后一顿菜，最后一瓶酒了。
喝着喝着，他有些迷离，心口火辣辣的。昨天晚上加班到很晚，回到那个又潮又吵的地下室，他几乎一宿没睡。
早晨起来，他就到了酒馆。今天感觉心里发闷，头有些混混沉沉的，没有量血压，估计没有200，也该有180。
老王早知道自己是高血压，医生嘱咐他戒烟戒酒，没了烟酒，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从早晨起来，他就开始喝，立秋经理说周六加班，他不同意，他说自己有事。
喝着喝着，他迷糊了，“咣当”张倒地下，饭店老板送医院抢救时，医生宣布已经脑坏死，没有抢救的必要了。
老王岁数不大，刚刚过五十岁。
老王大个，身高将近一米九，体重200斤。黑龙江人。
听说老王那年回家过年，抓住了媳妇给他戴绿帽子的小白脸，打了一顿，然后离婚了。
从此老王离不开酒，酒量一直没变，一次一瓶，一次俩菜，老王喝多了会哭，会讲他的英雄史，会讲他和媳妇的故事，老王的故事是他喝酒时自己说的。
大家都知道，他家里有一个和他差不多高的儿子，他儿子爱穿名牌，家里还有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妈，老妈帮他经管儿子。
老王的老妈身体不好，爱闹毛病。老王的儿子大学毕业了，还没有找工作。
周日，冯雷去参加老王追悼会的时候，看到了老王的老妈和老王的儿子。
老太太颤颤巍巍，鼻涕一把泪一把，说她算好了，她儿子早晚得有这么一劫，只是这劫来得太早了，怎么也应该在送走老妈之后啊！老王的儿子很木讷，一句话不说，只是呆呆地抱着他爸的笔记本。呆呆地站着。
给老王送去火化的时候，竟然找不到一张照片，无论家里还是他的电脑，没有一张正面照。
最后还是同事，在一个项目上给他照了一张侧面照，勉强算作他的遗照了。
真是生死事大，无常迅速啊！
老王的死，让所有人的心拔凉拔凉的，冯雷忽然想起兔死狐悲这个词来，心有戚戚然。
那天晚上，冯雷意外睡着了，睡得很香，他做梦了，梦到小时候。
一轮圆月挂在天空，天空碧蓝碧蓝，母亲在葡萄架下摆张桌子，桌子上摆了一盘月饼，摆了一盘葡萄。父亲笑呵呵地坐在椅子上吸烟，他和妹妹围着桌子，转圈跑，捉迷藏。母亲的脸上挂着少有的微笑，这微笑融在月光里，温馨、美好。兄妹俩“咯咯咯”的笑声在小院子里回荡。那只大黄狗趴在桌子底下，一下一下地摇着尾巴。
月亮升起来了，温柔的光辉笼罩着大地，母亲掰开月饼，拿一串葡萄，让兄妹品尝，小兄妹乖乖地坐小板凳上，听母亲讲嫦娥奔月，讲吴刚伐桂，讲小白兔。
小男孩想，嫦娥姐姐真傻，那个冷清寂寞的月宫，值得弃了温暖的家，丢了亲亲爱人？“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忽然有冰凉的泪滑落下来，原来不过是南柯一梦！
冯雷望向窗外，北京的夜空亮如白昼，天地一片浑浊，哪里有月亮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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