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以为妈妈生下来就是妈妈,从没怀疑过。
有一次,我翻看旧影集,一枚一寸照片划着优美的弧线,翩然落下,我拾起来,肯定地说:“这是我小时候的照片吧。”
妈妈看到,很开心地反驳我:“哪是你呀?这是我小时候!”
我大吃一惊,望着照片里的可爱女童,完全无法把她和妈妈的样子联系在一起。
原来,妈妈也当过小孩啊。
童年时,妈妈和弟弟一起给姥姥打下手糊墙纸,姥姥踩在桌子上,仰着头,催了好几声,又等了一会,磨磨蹭蹭的姐弟俩还是没有把报纸递上来,还在下面嘻嘻笑。
气得姥姥作势要跳下桌子,余光搜寻着扫帚的方位。
妈妈见状,撒丫子往屋外跑,反应慢一拍的弟弟,虽然紧跟其后,到底还是在临门一刻,被姥姥捉住了。
慌乱之下,妈妈反手就把门关上了,紧紧抓住门把手不放,生怕姥姥也追上了她。
于是,她隔着门玻璃,眼见着弟弟,一边拍打着门求救,一边面部狰狞地嚎叫:“妈,妈,别打了!我会了!我会了!”
这是家庭聚会时,妈妈常常会讲的故事。
然后她会这样结尾:“小时候我一感觉不对劲,就赶紧跑开,他可倒好,从来看不出火候。”
“他”,我的老舅,坐在对面,双颊通红,憨笑着说:“我俩一起闯祸,最后挨打的总是我自己。”
一旁的姥姥则用手背抹了抹笑出来的眼泪,感慨道:“哎哟,大人一天事儿那么多,俩孩子这个闹挺,我站在桌子上,脖子都仰酸了,哎哟……”
尽管听了很多遍,我还是很喜欢听妈妈讲这个故事。
我想,我喜欢的,是聪明机灵的姐姐,加上调皮笨拙的弟弟,这个组合听起来就很有想象空间,让人忍不住莫名发笑。
我喜欢的,是这个故事节奏特别快,情绪充满张力,十分有画面感,仿佛身临其境一般。
不过我最喜欢的,是在妈妈讲述的那一刻,反复确认并得到满足,是的,妈妈也曾经和我一样是个小孩。
毕竟大部分时间里,我俩之间的二十来年,是一块又厚又硬的压缩饼干,已然没有任何空隙可以挤压了。
因此我和妈妈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不了解彼此,进而催生误会无数、愁肠百结和无奈几多,伤害了自己也伤害了对方。
值得庆幸的是,承蒙岁月照拂,在妈妈的往事之外,偶尔我也能亲眼见证她不是妈妈的时刻。
通常是她发现自己不是无所不能、无坚不摧的那些时刻。
打我小时候,她生病了总是浮想联翩,开始叮嘱我存折藏在哪里,追问我密码是什么。然后团成一团,躺在炕上,就像一只可怜的小动物。
或者,她预想中能做成的事情,结果不尽人意,譬如改坏了一件衣裳,她的脸会皱成一张糖纸,懊恼无比。
有时候,她突然想起了曾经不公平、不幸的遭遇,感觉心再一次被刺痛,默默流下泪来。
这样的妈妈,似乎变成了我的女儿,我耐心地安抚她,体会到爱与被爱同样重要。
被爱是一种幸福,爱人是一种能力。
我要不断修炼,让自己更有能力去爱她。
还有一些时刻,妈妈不是妈妈,是我牙尖嘴利、说不过搞不定的闺蜜。
在我吃椰子灰冰淇淋时,她趁我不备,举起手机对着我咔嚓一张,聚焦于我被冰淇淋染色的牙齿。
类似鬼迷日眼的丑照,她的手机相册里存了不少,一翻到,就会笑得露出牙花。
年初在家休假,有天晚上她说给我烤地瓜吃,突然特别兴奋,“你还记不记得,你以前跳皮筋,经常会念‘洗脚的水烀地瓜’?”
“没有啊,这是小孩编顺口溜骂人的话。”
她一口咬定,就是我跳皮筋时,这么说的。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好像当年她跟我一起跳皮筋来着。
几个回合下来,我急了,站起来手舞足蹈,跃跃欲试,想要证明这句话不符合跳皮筋的节奏韵律。
然后后知后觉,被自己的样子笑倒在地。
眼前的妈妈,和照片里六家子屯那个脸蛋红润、身材圆乎乎的小姑娘重合在一起。
妈妈,希望做我的妈妈,对你来说不是一种束缚。
愿你余生健康自由、快乐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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