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第一天:
三个藏族小朋友在建筑工地前敲着小鼓,卖自己的小旧玩具,单价三元。用汉语跟我们砍价,用藏语自己商量,无比可爱。最后达成协议,用一小块积木换了我三颗牦牛粒。小姑娘非常认真地介绍这块积木怎么玩,售后服务到位。
田野第二天:
惊闻选定的田野点泥石流,路段塌方,无法入驻。看着六十多岁的老主任奋战抢险第一线,既感动,也焦虑。幸亏和奇老师、和春燕老师、张国华老师江湖救急,得以顺利考察、调换田野点。焦虑中,一整天手臂肌肉酸痛。此症不属高原反应,不然本高原人情何以堪。嗯,晚上的热贡艺人藏餐馆牦牛肉火锅不错。
田野第三天:
第一个睡得沉的夜晚,梦也最多。第一个梦:我睡在水泥地板上,整整一月未醒,没人叫我、挪动我。醒来,田野已结束。看大家收拾行李,读他们的田野记录,我很焦急。第二个梦:包丢了,证件和钱都在里面,醒来,借着客栈微光看到东西都在,舒口气,继续睡。第三个梦:参加一个人类学会议,讲今天学科面临的挑战,我说人类学家没有其他学科的务实技能和资源,难以成事,得学习它们把现实化为概念的方式。会场不时在变幻形状,圆形时我在中间,线状时在一端,离散分布时我随机移动...拉拉杂杂说很多,主持人过来一把抢过话筒。
梦醒了,想起今天大队伍很快过来,要进村了。
田野第四天:
安顿下来,逛村扫街。一只十来天大的藏香小猪正欢快吃饭,一行二十多人慢慢围拢。小猪停下几秒,小心地吃。王爷蹲下,轻轻伸手摸,小猪狂奔,又突然顿住,眼巴巴看着食盆。一会,它蹑手蹑脚缩回,悄声开吃,眼睛余光四处乱瞟。王爷爱徒伸手要摸,小猪慌了,立马吓尿,嘴还在食盆中。周围响起笑声,声调各异。
小猪屁股对着我们,瞪圆眼睛,面壁思过样,多位广东人也想起了某道名菜。
田野第五天:
沿山路走个把小时到一新村,气喘吁吁落后队伍一大截。等我跟上,王爷说,“以后我们可以经常来这,你觉得呢?”我长喘一口气,双目无神。
“好吧,老年人无声的抗议。”大家哄笑。
不远处藏獒看着我们。据说,它们常年关在笼中,声音听起来没那么雄壮,可能有点体虚。也据说,强壮的藏獒会一声不吭,冷不丁就一口致命。
瓢泼大雨中,我们躲在柴棚下。雨帘外,青稞随风飘摇。
田野第六天:
和娃一起打酥油茶,第一轮动作标准,酥油茶筒和茶水欢声笑语,迎来阵阵掌声。得意之下,要求第二轮,扑哧一声,奶茶如爆破的冰花,飞溅而出。一分钟之内,抢占了最好与最差榜首。
田野第七天:
屋外,电闪雷鸣,倾盆大雨砸在铁皮屋顶上,震耳欲聋。屋内,酥油茶,烤粑粑,糌粑粉,酥油炸奶渣,热气腾腾中有酥脆香醇。金句大哥坐我们对面,讲起自己的情史,事无巨细,不慌不忙。一众小伙伴眼中放光。
“这几天回家捡松茸,现在的人嘛,看到钱就很喜欢 ...”
“我嫁进来后,经常在外面工作,你们大姐一个人在家,很不容易 ...”
大哥大嫂结婚12年,一直没有子女,但感情很好:“有娃娃和没娃娃是一回事,日子照样要过得幸福。”他们曾去昆明看病,医生建议做人工生殖,大哥不接受,他和大姐都有兄弟姐妹,领养个孩子就行了,都是孩子。
大哥用夹带云南方言的普通话讲,遇到不知如何表达的词汇,就两只手快速绕圈,梭子似转个不停,想引出需要的词。
“回来后,我们做了个迷信,请了42个活佛,念一个星期的经,每天8小时...”
“为什么要念那么久?”我问。
“和尚,和尚,就是念经出来的嘛,不念经怎么是和尚呢?”
四个月以后,大哥大嫂就有了老大,之后也有了老二。
“所以,我绝对相信科学,但迷信和宗教信仰也要相信百分之六十”,大哥总结说。
大姐一直坐我们后面看手机,突然用藏语插话了。我们用心听着,感受一个音都不懂的藏语。大哥沉默几秒钟,继续讲:“藏族婚姻很简单的,父母子女意愿各占百分之五十,男女双方各自请客就可以了。外面的小伙伴们结婚真的很辛苦,要有房子,花几十万...”
大哥的女儿十岁,坐他身边,作势欲打,像是埋怨他为什么不听大嫂的话。我们看着笑,有小小的温馨感。
大哥抱住孩子,环视一周,看着我们:“你们几个嫁到这里也是很可以的。你们有文化,嫁进来后还可以外出创业 ...”
田野第八天:
拉茸卓玛小姐姐一个字一个字教读藏文辅音和元音,一个个人依次检查是否学会拼读。老了,老了,跟不上小朋友,半天反应不过来。
田野第九天:
白天暴走,晚上暴写,配上三小时信息交流头脑风暴,一周下来,体力透支,脑力近乎衰竭。今天,小组各种倦怠,貌似高原反应,决定集体休整。毕竟,田野安全第一,快乐和自我改变第二,学术第三。
田野第十天:
一直惊叹格咱村藏民的房子太大、太豪。今天,初古村一位大妈一语道破真谛:香格里拉人少,冬天冷,到处结冰下雪,房子太大,人更冷;广州人多,天热,每家房子小,挤挤更热—— 这不对啊,应该调换过来。
田野第十一天:
老支书说,他结婚时收到礼金19元和一盆毛主席像章。那时,“穷的看上穷的”。今天,小儿子结婚收礼金14万。看到龙袍式的藏族婚服,近距离感受几十万加身的“沉重感”,我必须同意“你们汉人结婚太简单了”。当然,白族也不简单,当年我就给三教圣人和各路神仙磕过九九八十一个头 ...
田野第十二天:
见到了传说中本来各自要当家的两个老大,一定要在一起,多次私奔无效,最后怀孕逼婚。也见到成全了他们的小宝宝,五十多天,被装进一个婴儿袋。袋子背部是硬的,可以撑起头,像个枕头。
我们跟宝宝打招呼,他放了一串响屁,表示知道了。一吃完奶,他就打嗝。藏族人说,小孩打嗝会长高,年轻人长白发表示成熟。今年,我头上也多了几根白发,也要成熟了。
田野第十三天:
吉迪公路上,沿途都是白塔、玛尼堆和通信线路。玛尼堆背靠山坡,被公路切开。挖痕蜿蜒,土色深浅,纹理清晰。挖痕尽头,一边是郁郁葱葱的树林,高低错落,另一边是灰白水泥路面,规整平滑,时有泥石流塌方连接两头。弥漫在它们中间,有电磁波旋转推进、佛门信仰袅袅升腾、世间万物生死明灭。同一片蓝天白云下,可见与不可见,可言说与不可言说,在感官中滑过,在心灵间游弋...
我们从未现代过,因为时间是一种幻觉。
田野第十四天:
看到拉宗大叔家的琵琶肉,想起几天前在老支书家吃过。刚煮的琵琶肉,热气腾腾,每片二三厘米厚,一片片挨靠在盘中,软滑粉粉的肥肉,紧实深红的瘦肉,层次分明。一口咬下,满嘴流油,香而腻,连忙咬一大口烤饼。大饼有锅巴的清香,飘逸游窜,中和着油脂的醇厚充实。一片下肚,我就饱了。眼望着盘子,唇齿间余味无穷,不时想吃,喉咙处却泛起沉重的油脂味。
田野第十五天:
松茸是当地最大的关切,改变女人和孩子的生活节奏,禁绝了一切社区公共事务。矿业带来公路、卡车、玻璃房,让男人远离了社区。牧区和农区、牛羊和作物,分开了老一代和青壮年;快手和抖音,抢在佛门之前入驻青少年头脑...社区形成新的分隔,我们田野小组也被分割,传说中的融入社区只是梦想 ...
田野第十六天:
去宗巴冬季牧场的路上,一位大叔放养二十多头猪,悠闲坐大石上,旁边一根三四米长的竹竿,几十米外猪在树丛草甸中觅食。看大叔无忧无虑,我问:“那回家时,猪会不会听到你声音就回家?”大叔挥舞着手,作势甩鞭子:“它们听这个的,不听人话。”放猪好像很简单,我不禁说“看起来养猪比养人容易多了。”大叔看我一眼,又看向树丛中的猪,“猪不好养,到处乱跑的。”
沿公路走了三十多分钟,进入牧场。山势平缓,草木茂盛,一条小河蜿蜒流转,上面多道独木桥,踩上去,看水流湍急,心开始慌。草甸湿漉漉的,遍地小沼泽,没有雨鞋,短短一段路,人得七转八弯。
近处,稀稀落落几十匹马在吃草。其中一匹守着一颗大树,面对树干,思考马生。另一匹睡在旁边,远远望去,是香格里拉式马瘫。远处四五间木屋,旁边堆满柴火,更远处是矮矮的灌木丛,连接着蓝天白云。
回程,遇见一头小牛犊,我们挥手致意:“再见,我们下次来烧烤”。小牛犊被大队伍整齐的挥手吓了一跳。我们戏说,“它肯定在想,这帮人不怀好意,下次想烧烤我。”
田野第十七天:
拉茸卓玛和学生们聊湖南卫视综艺节目和演艺界明星,如数家珍。每说出一个名字和一个细节,学生手舞足蹈。“你们住到我家,在藏房打地铺,我们聊三个晚上都停不下来!”卓玛手一挥,信心满满地说。我和王爷在跟卓玛的爸妈聊聊藏族生活,过去的牧场和现在的矿车,卓玛插了一句:“你们聊原始的,我们聊现代的。”屋外,豆豆和卓玛的两个小孩披上丝巾,装神弄鬼,上演后现代闹剧。
田野第十八天:
田野过半,进入低迷尬聊期。松茸完全改变了当地人的时间节律,剥夺了所有社区公共生活。孩子被丢在家,没人准备午餐。翁水村全部劳动力都住到了山里。学生出门,遇不到人,从未遇上一场仪式,或一件社区公共事务。
可能,应该安排些事情来调动全组士气,比如,捉两只土鸡炖松茸吃,搞个牧场烧烤...
不过,当我们被婉拒、尬聊、毫无目的游荡时,有人遇到退休老干部,讲起洋芋拯救格咱人的故事,有人看到喇嘛钓鱼,吃麻辣凤爪,有人在纳西人家过火把节吃全羊宴,认下一个兄弟...
田野,就像采松茸,需要运气,需要人品。不顺利时,记得不要责备自己,不过分低迷。(图:大大小小采松茸去)
田野第十九天:
烧烤惹天妒。感谢鲁大哥,雪莲大姐,蜂唐大哥,我们搭好雨棚,点好火,发好炭,王爷一把油刷过,火势蔓延,燃起了烧烤热情。热火朝天中,东边黑云涌现,雨滴飘过,我们抓紧烤五花肉,趁热下嘴,脂香流溢。雨越下越大,大伙盖好烤架,躲进雨棚回味,烁烁的糖醋排骨早被抢光。一会,天边出现彩虹,雨势却渐趋绵密。炭慢慢发了起来,小雨更增加火势,现实主义者起身回厨房炒菜,理想主义者冒雨烧烤,紧锣密鼓,争分夺秒...
田野第二十天:
田野中,有时遇人聊得开心,却得不到多少有效信息,整理不出连接社会构成的干货,学生很郁闷。希望他们感受活在个体身上的社会和历史,看到微妙鲜活的人物性格和形象。
最近,教主和王爷天天吐槽学生只关心自己的主题,忘记世界的完整性,没有一种自然、单纯的乐趣。不对自己之外的世界、兴趣之外的事物、以及目标之外的现象保持开放并努力走入其中,就不可能学到人类学,没法经历内在的转换。
可惜,王爷形象逐渐从威严转向亲切,教主只好一天天扮黑脸,开会骂学生,不要透支别人的慷慨,保持形象,矜持一点。
田野第二十一天:
香格里拉藏地老人多在五六千海拔的牧场,喂牦牛,吃青稞面,喝酥油茶。中青年在三千海拔的农区,种青稞、油菜、土豆来养猪养鸡,捡松茸,拉矿,吃米饭和汉式炒菜,传统藏房成为了装饰,人们爱住舒适的现代建筑。卓玛大妈说:“我们种的自己不吃,却要花钱去买别人种的。”年轻人则慢慢走下高原,走入城市。
世代更替,生活方式的变迁也带来体貌的变化,我们眼中的藏人也慢慢变矮,变白,棱角分明的脸庞渐趋圆润,高原耐受力逐渐降低。雪莲大姐说,“我们已经干不动高原牧场的活了”
田野第二十二天:
松赞林寺又名小布达拉宫,门票115元,游人如织。导游强调,不遵守圣地禁忌,会被高僧赶出来。一路走来,没见到传说中的高僧,游客该干嘛干嘛。不少父母要孩子毕恭毕敬,拜佛,贡献功德,接受祝福。孩子稚气未脱,努力肃穆,在快速飘荡的游客群中摇摇晃晃。据说,寺里出家人每年可从门票分到两万元,不需要家庭的大量供养。
寺外,乌鸦聒噪,漫天飞舞,怡然自得,更可能是兴高采烈。山下,烧烤摊前人山人海,10元一根香肠或一片青稞饼。摊主说,每天交易三四百次,一个月才轮到一次。有二三百卖家在排队,每天轮十家。
进门前,司机力劝,花这么多钱不值得,他可以带去很多不需要门票的地方,有同样的景致和氛围。
可能,我就是个讨厌的游客。
田野第二十三天:
初古村小孩说,你们没去过的那些家都怀疑你们是拐卖小孩的。每年松茸季,香格里拉都流传拐卖小孩的故事,空气中弥漫着戒备和冷漠。我们再次请乡政府介入。下午,村主任在村民群中认真宣称,我们是正宗大学生,是知识分子...
曾和学生偶入初古一户人家,主人让我们进厨房坐,但空气中回荡着尴尬的笑容和冷漠的话语。后来了解到,这家孩子曾走失,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回来。
入户艰难,我们多爬了几次山顶白塔和玛尼堆。今天发现一朵巨大牛肝菌,龟壳状。带回来,住家大姐说有毒,厨师说可以吃,我默默把它放到屋外柴堆上。
田野第二十四天:
带实习,让学生以自己的方式触摸生活真实,发挥热情和技能,带进不同时代的气质和经历。老师一天天变老,学生一届届都那么大,彼此距离越来越远。适应不同时代的学生,让他们的思考和气质影响田野,才是带队老师的人类学。
这真的很累。学生屡屡违纪,劝说无效,罚洗碗或给大家买零食。去年大理组学生根据各自经济能力,二三十、四五十不等,自觉执行。谁想今年罚买零食的,每人平均两块钱,纯属儿戏,既不匹配罚洗碗的一天三次,也是对二十一世纪广州生活水平的莫大讽刺。
于是制定规则:开会无故迟到、不写日志、不打扫卫生等轻微违纪,每人每次罚10元,统一交小组长,田野结束时作公共用途。规则适用学生和带队老师。
规则很荒唐。我收起对自觉的期待,放弃对相互信任的幻想,一整天心情阴郁。
雨也下了一天。
田野第二十五天:
山顶白塔处有一小间经房,三位藏族老奶奶边念经边转经筒,经筒飞转,发出叮叮声。她们脸上爬满皱纹,目不斜视,脚步配合着经筒转速,不时念几句经文,或讲起什么事情,爆出一阵阵笑声,中气十足。
我站在窗外,看着她们,默默无语。身后,蓝天白云,阳光明媚。漫天飘荡的经幡已被清除,几颗松木耸立在小庙周围。几米外,白塔静默,远处山脚下是村子,一间间藏房都已围上时兴的玻璃房。
田野第二十六天:
今年田野标志:我们才是格咱人!
松茸季,所有劳动力都在山里,村里只剩田野小组和老弱病残,我们成了带娃做饭专业户,顺带被他们一天到晚的抖音快手逼疯。穷极无聊时,路遇群牛,不自主打招呼:“吃过饭了吗?哪片山的草比较好吃?能不能带我去找你们主人...”
今天去汤堆村,一百多户中五十来户做土陶,却只有一家开门,跟旅行社合作让游客体验,其余所有人都在山上找松茸。
田野第二十七天:
旺宝大哥说,动物是通人性的。在他家牧场上,挤奶时先给牛一点食物,鸡过来抢吃。大哥说,“牧场上,生态和谐。”小时候他跟父母去高原牧场,经常看到牦牛、麂子、马鹿共同吃草。
牛认识走过的山路,除非被装在车里。牛、羊、马都通人性,认人,有些牛只让某些人挤奶。大哥家一头母牛,只认大哥母亲,其他牛也认大哥父亲,没一头牛认大哥,他也分不清每头母牛的小牛犊。所有动物里,猪最没有人性。
田野第二十八天:
田野最后阶段,写报告大纲,化碎片入整体,连接多元主题,呈现格咱社会和生活风貌,集体挠秃头。家庭组就教育、婚姻和性别谈人间合谋与社会调试;饮食组吃遍藏餐汉餐,大开脑洞,以“渡口”游离二者、滞留一方却通向另一方,王爷说太“文艺”了;美好生活组追寻社区公共秩序、欲望、negotiation和个体生命史,感受到人们想勾住远逝的过去、却对世界繁华望而不得的悬空状,文艺的王爷钦定之为“脱嵌的富裕”和对资本的“疏隔”,草莽教主和同学直起鸡皮疙瘩,不想备受鄙视的百度居然给出“疏隔”的出处;经济组每天思考牧区农区,松茸矿业,木材电气,宣称格咱人民都在“追”...
话多伤心,思虑伤神。尼西土陶炖格咱松茸土鸡,也难复元气,还好傍晚进神山看圣水,幸遇三次彩虹。(盗图水生木)
田野第二十九天:
德钦司机小哥说,赚钱要先改变脑袋(想法),赚路费去旅行,发现商机,口袋才有钱。他指着王爷:在北京上海,你的电脑和文字没特殊之处,但到香格里拉就成抢手技能。小哥曾走遍藏地,做生意,带旅游,灌唱片...
一路遇见很多越野骑行者,小哥看不起他们。这些人不促进藏地交通、饮食和住宿,死皮赖脸,借藏民的淳朴,混吃混喝混住,还在网上分享攻略,什么地方逃门票,什么地方人傻可去混饭。甚至,川藏公路上很多人以肉体交换穷游。
途经香格里拉县城边,曾经的牧民因征地补偿一夜暴富,离开了原来的生活方式,却找不到生活的意义。王爷说这是“脱嵌的富裕”,小哥很接地气:人被金钱利用了,没了自由,攀比、炫富,朋友圈充斥声色犬马。“中国人的幸福感来自朋友圈,越有钱幸福感越低,”小哥说,“朋友圈是人品的体现,”因为“一个人好无聊”、“一个人在山里找松茸”的票圈不是给所有朋友看,只给特定人来偷情。确实,近些年,城边藏民的离婚率节节高升,因为法律只约束外在行为,灵魂的空虚堕落只能靠信仰。
他因此推崇德钦,引用当地谚语说“香格里拉的水没有声音,香格里拉的草没有节,香格里拉的人没有良心。”历史上,“人域康巴,马域安多,法域卫藏”。迪庆属康巴藏区,三个县中,德钦有人才,香格里拉有木材,维西有口才。
田野第三十天:
三个学生在格咱前书记家帮做饭,炒年青一代热爱的可乐鸡翅。书记健谈,六十多岁,精神矍铄,微胖却动作迅捷。年轻时喝酒,醉后爱打架。后戒酒,请活佛念经,用经书拍头,加持之下,再喝酒闹事会变疯。还求得活佛的袜子,装在金属筒中,用红绸捆身上。计划在村中筹修一个转经筒,老人就不用跑很远去村头。
他说,迷信也是很好的。党员可以信佛教,但不能宣传。佛跟党一样,都劝人行善。他经堂有七八尊佛像,每尊几千元,请格西到店里挑好,放入经书,再开光。请回佛像,要好好供养,不然对自家不利。不是佛心不好害人,是自己不尽职。
书记给我们打酥油茶喝。他每次离家十多天,都想念酥油茶。高原人必须喝酥油茶、吃青稞面,一方水土,一方生命,不吃就生病。但现在年轻人不吃了,也不关心佛教。时代变了,人也变了,孩子们的身体和灵魂不已再是高原藏地的了。
田野第三十一天:
拉宗叔把一大饼酥油切一半,化开,加入奶渣,煮酥油汤,泡炒青稞粉。香气凝缩,入口就四处弥满,间着奶渣,酸酸甜甜,香香淳淳。一小碗下肚,整个人都充实了。肚子饱了,嘴和鼻子没饱,连吃三碗,禁不住从身体向外的香甜,人都胀了。
我还在山上时,星语就打了两次电话来催。接通,不是问候,而是大家喝酥油汤的声音:“太香了,太香了,快点过来,我已经吃三碗了。”
田野第三十二天:
最后一天,组上成了两对。整一个下午,一小对牵着手,四次从我们面前走过;另一对大摇大摆上了三楼阳台,下午四五点,正好看着太阳等星星。去年媒婆失业,今年超额完成指标,意外之喜。
一整天忙着告别,组织游园活动—— 水中夹珠子,吹乒乓球过河,猜谜,学方言 ... 请万票猜最让人无语的谜语:一个喝醉的人在墙边,另一个喝醉的人也在墙边(分别打两种动物)。
为庆祝田野圆满结束,王爷大厨带四名小厨,做大餐。教主是行政主厨,十入入厨房检查安排,尽职尽责。大家也喝到了传说中的青稞酒。
田野第三十三天
一个月,你是否有一种感受和经历一直记得?一句话总结田野:松茸季,我们代藏民驻守村庄,成了真正的格咱人,培养做饭、带娃、和补习技能。一群穷学生闯入富人区,体验了过往日渐消散但人们努力想勾住它、未来充满希望却难以实现的悬空状态。
可惜,当前学科教育与时代脱节,田野难逃民族定位,看不到时代现状、社会历史与人性的交织。二十一世纪的人类学,再集中于一个民族, 就是时代的落后。
当然,每年的永恒遗憾是触摸不到传说中的人类学气质,既对与自己完全不同的人和事有纯粹的兴趣,也感悟“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飘渺超逸。城市中产是否接纳了乡村世界的精神和气质,感悟生命的另一种形式,而不是看到自己在别人身上的投影,就影子比长短?
今年住“吉布萨恰”,活佛说的,仙人住的地方,我们未能经历从浪漫温情到残酷真实的过程,田野缺了关键一环 ...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