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凌琳
1
爸爸终于愿意参加我们学校的运动会，我好高兴。
从小到大，每当我调皮捣蛋的时候，爸爸总会大声斥责我：“男孩就是不懂事，还是女孩好，你看你……”我并不知道爸爸为什么总是觉得女孩好，男孩子怎么就那么不入他眼？
我跟妈妈说，我以后长大了，只做男孩的爸爸，女孩我不要。妈妈的神情有些恍惚，有时候又会默默流泪。大人的世界真难懂啊！
每年爸爸妈妈有那么几天总是神神秘秘地外出，我很想知道他们去哪里？但他们从来不说，我看他们拎着很多好吃的，好玩的。我有时候在想，是不是爸爸和妈妈在外面偷偷养了一个女孩？
直到去年清明节，妈妈说：“幺儿，我们带你去见见你姐姐。”什么？姐姐？我还有姐姐？怪不得爸爸从来都不参加我学校里的活动，原来都是去参加姐姐的活动了。
我有些不高兴，但是我很想看看这姐姐到底有多好。人家都是重男轻女，我爸爸居然是重女轻男，我一定要好好看看这位姐姐有什么魔力能让爸爸这么惦念她。
我跟着爸爸妈妈一起坐车，然后走了很长的一段路，爸爸妈妈谁都没说话，感觉空气都有些凝固了。这时在我眼前的是一大片墓地，我有些茫然。妈妈摸着我的头：“幺儿，来给你姐姐上个香。”我接过妈妈手里的香，看着眼前的大理石墓碑，墓碑上有一张小女孩的照片，女孩笑着。
原来，这就是我爸爸时常挂念的姐姐，原来，这就是我妈妈时常掉眼泪的原因。
回家的路上，妈妈告诉我这些年发生了什么，告诉我，我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上。告诉我，我出生那天，爸爸捧着姐姐的遗像直掉眼泪；告诉我，爸爸被一块砖头砸到脚，钻心地疼，突然他又哭了。爸爸说，我女儿是整幢楼房压在身上，该有多疼啊;告诉我，他们千辛万苦才等来了我。
我隐约有些明白了爸爸对我的种种责怪，但还是没有很明白。我喜欢看见爸爸妈妈笑，就像姐姐那张照片那样笑着。
当晚，我梦见了我的姐姐，她笑着，很好看。
爸爸妈妈一起参加我学校的运动会，我们一起跑着笑着，我恍惚间，看见姐姐也在不远处看着我们，笑得很灿烂。姐姐，放心，我会替你好好爱爸爸妈妈。
2
有一天，我放学，爸爸来接我。班上的一个小男孩叫我，你爷爷来啦。我有些气恼朝他翻了个白眼。我爸爸站在门口有些尴尬，我拉着爸爸的手，很骄傲地跟那男孩说，这是我的爸爸。爸爸听了笑了。
这是我第一次这样跟同学说，以前，他们总说我爸爸像我爷爷。我几乎都是躲避的，后来的一件事情，让我不再纠结爸爸妈妈的年纪，因为我知道，我是他们所有的精神寄托，我是千辛万苦才带着使命来到他们身边的。
2008年5月12日，我的家乡地震了。很多生命就在那么几秒钟瞬间离开了，我爸爸站在废墟上，四处寻找着我的哥哥。
地震时我哥哥正在上学，他马上要参加中考了。哥哥的成绩很好，他告诉爸爸他以后要考大学，去大城市。带爸爸妈妈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没想到，就在那一天，哥哥所有的梦想被埋在那堆废墟中。爸爸妈妈的心也碎成了渣，一起被埋进了废墟。
记得小时候，爸爸总是带我到我们原来那个家。那时候的我并不知道爸爸心里的苦，只是看着爸爸突然间沉默，突然间抹眼泪。爸爸每次去了，都跟我说回去不要告诉妈妈。
我并不明白，有一次，我忍不住告诉了妈妈。妈妈原本笑着的脸，瞬间黯淡下来。之后的沉默让我觉得妈妈很陌生。
直到我有一天无意中看见爸爸在电脑上写着什么，我很好奇。于是有天趁爸爸出去，偷偷打开了他的电脑。
一篇篇文章，一张张图片，看得我心颤动着。爸爸写道
我不想忘掉，当时我看到那个救援现场已经停止了，我站在废墟高头去找，找我们的娃娃，我看到处已经停止了，教室中间都挖空了，已经没有生存的可能了。简直这个时间就像是静止了一样，我晓得这个就是历史，就是重大的历史事件。望着已经凝固的历史，发出一声长叹，这就是历史。
我出生那天，我爸爸写道
幸好，母女平安，此时的我觉得外面的天气一定很好，阳光灿烂。
看着爸爸记录了这些年发生的点点滴滴，我似乎也跟爸爸一样一起经历了那些。爸爸写下这些他是想跟我说些什么。
我的女儿慢慢懂事了，我们也慢慢老了，一天天糊涂健忘了。也许今后的某一天女儿会问我：爸爸妈妈，别的同学的爸爸妈妈都那么年轻，你们怎么这么苍老啊？我的女儿，我该怎么回答你这个问题呀。趁现在还有许多没有忘却的记忆，慢慢写写，整理整理，留给你以后慢慢看吧。
看着爸爸写给我的，我突然之间明白了爸爸这些年慈爱地看着我的时候，他看到的不仅仅是我，还有我的哥哥。妈妈不是不想念哥哥，是不敢去想。我不再纠结爸爸妈妈究竟有多老，我要用我的行动来完成哥哥交给我的使命——让爸爸妈妈走出这样沉重的历史。我爱我的哥哥，我爱我的爸爸妈妈，我爱我的家乡。
3
“妈妈，有一天我梦见我姐姐回来了，姐姐身上有一对翅膀好漂亮。”从我懂事起，妈妈就告诉我，我有一个姐姐。但是每次妈妈提起姐姐，神情都是很忧伤。
我不知道我的姐姐是个怎样的姐姐，但我每次跟妈妈说梦见姐姐了，妈妈都笑得很开心。问我姐姐过得好不好。
这是我一个善意的谎言，我没有梦见过姐姐。
我的姐姐在2008年5月12日的地震中离开了我们。妈妈一直都责怪自己当时没有第一时间去学校找姐姐，直到知道姐姐去世的消息才和爸爸赶去的。
妈妈时常带我去姐姐的纪念馆，那是一位好心叔叔看着妈妈的痛，不忍之下，给姐姐建造了一个纪念馆。妈妈将姐姐的所有东西都放在纪念馆，除了姐姐的一颗乳牙和脐带。每次妈妈去看姐姐，抚摸着姐姐生前穿过的衣服，闻了一遍又一遍，她说，衣服上还有姐姐的味道。
我没有闻到姐姐的味道，只闻到妈妈掉在衣服上眼泪的味道。
每年我的生日，妈妈都用姐姐的语气给我写一封信。妈妈每次都说，自己天天想着姐姐，对我不公平，怕我恨她。可是她一直都不知道，我很爱很爱她。我知道我的出生时妈妈付出了常人难以承受的痛换来的。
我有什么理由去恨她呢？可怜的妈妈，姐姐走后。她把姐姐所有的东西都封尘起立，但是我知道，她的内心永远也封尘不了对姐姐的思念。
妈妈说：恩恩，不要恨姐姐。
妈妈说：恩恩，不要埋怨妈妈心里分分秒秒都是装着姐姐。
妈妈说：恩恩要帮妈妈一直纪念姐姐。
地震过去十年了，妈妈心里的余震时时刻刻都摇晃着她，晃得她头晕目眩，晃得她时时刻刻矛盾着怎么在爱我和爱姐姐的之间做出平衡。这种矛盾将她硬生生撕成两半。
其实妈妈并不知道，在我心里，我只要妈妈开心就好。我想尽办法哄妈妈高兴，后来我便发现了规律，只要我提到我梦见姐姐，姐姐在天生看着我们。妈妈的眼里就会放出异样的光彩。有个叔叔告诉我，我出生的时候妈妈休克了，休克间，她梦见了姐姐，是姐姐叫她回到人间，让让她照顾好我和爸爸。她醒来后了，一直觉得我跟姐姐有着某种联系，她起初想给我起姐姐一样的名字。但是她后来放弃了，她觉得这样对我不公平，其实她自己也是很明白，我不是姐姐。
但是，妈妈我愿意代替姐姐来爱你，爱你和爸爸，这一切我都是愿意的，不必内疚，我是带着使命来到这个世界的。
汶川大地震过去十年，这十年间，对于那些躲过灾难的人来说，是刻骨铭心的。十年前失去孩子的父母都选择再生一个，这些来到世界的小生命是给他们震后那颗撕碎的心，重新缝补。这是一场灾难，是他们一辈子的灾难。但愿这些震后来到世间的小天使们都好好替离去的哥哥姐姐好好地爱自己的爸爸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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